一、夜半惊魂,坟中传出麻将声
月亮还没升起来,天空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云,几颗稀疏的星星闪着暗淡的光亮。没有一丝风,地里的庄稼静静地立着,仿佛已经安然入睡,小虫们的叫声不紧不慢。
突然,一阵“得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两匹快马从驿路上疾驰过来,原来是两名驿卒趁着星光在兼程赶路。驿马放缓脚步,慢慢停下来。其中一名驿卒把缰绳递给他的同伴,自己一边宽衣解带,一边快步走向路边一块开阔的空地,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后面蹲下身子。过了一会儿,驿卒猛然发现这片开阔地竟是一片坟场!他头皮发麻,一股透骨的寒气从脊背上冒出来,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他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脚边窸窸窣窣,想必是蜥蜴或长虫匆匆爬过。人在紧张状态下,听觉特别敏感,驿卒隐约听到有哗哗的异响,断断续续,时弱时强。这声音很熟悉,驿卒仔细分辨,终于想起那是麻将牌在麻将桌上相互撞击摩擦的声响。驿卒十分诧异,这荒郊野外的,有谁在打麻将?他大着胆子举目四望,坟场周围不见民房,四周都是茂密的青纱帐,只有这条新修的驿道从中穿过。又一阵声响清晰地传来,他寻声望去,惊骇地发现,那声音明确无误地从一座坟墓下面传出来!驿卒尖叫一声,屁股都没顾得擦,提着裤子逃离了坟场。
“叫唤什么?撞见鬼了?!”同伴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见他连滚带爬的狼狈相,满脸鄙夷。“是……就是有鬼……在坟头里面打麻将!”驿卒上牙不停地打着下牙,话都说不清了。“咦?有这等奇事?我倒要见识见识!”
同伴见他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好奇心陡发,把缰绳塞到他手里。他一把没有拦住,同伴已经跳下马来,满不在乎地向坟场走过去。驿卒转念一想,这家伙是有名的傻大胆,让他去见证一下也好,免得别人笑自己疑心生暗鬼。
“除了虫子叫,哪有什么麻将声?”同伴问。“别出声,仔细听!”他答道。然后是一段死一样的寂静,驿卒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突然,驿卒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叫声穿透夜幕,在这空旷寂静的原野上分外刺耳。接着又听有人扑通一声重重地倒在地上,然后就再无声息了。驿卒吓得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同伴了,一个箭步蹿上马背,狠狠地抽打着马鞭,落荒而逃。
一个时辰以后,驿卒带着一干人马,打着灯笼火把回到那片坟场,找到了他的同伴。同伴已经扑地身亡,全身没有任何伤痕,只是面如死灰,口眼歪斜,五官都挪了位变了形,显然是惊吓恐惧而死。
二、事出有因,坟主原是“麻将神三”
事情发生在冀州府观津县地面。驿卒被坟墓里的麻将声活活吓死,观津百姓不辨真伪,人心慌慌,一时猜测纷纭,谣言四起。那一段驿路夜间再也没人敢走,惊动了观津知县李有常。驿路不畅事关重大,李有常亲自带衙役到现场勘察,只在坟旁的荆棘丛上发现了一块布条,是从死去的驿卒身上扯下来的。除此之外,整个坟场荒草萋萋,并无任何异常,可以排除人为装神弄鬼吓人致死的可能。莫非坟墓里面确有麻将声传出来?李有常选派十几名胆量过人的手下昼夜蹲伏,一连蹲了五天五夜,没听到任何异响!李有常百思不得其解,又反复盘问那名驿卒,驿卒信誓旦旦,完全不像撒谎。李有常狠下心来,亲自率衙役在坟场蹲了一夜。这一夜不虚此行,夜半子时,那座坟墓底下果然传出哗啦啦的响声。驿卒没有听错,那声音确凿无疑就是打麻将!由此推测,那死去的驿卒定然是听到麻将声转身逃跑,不想被荆棘挂住了衣服,误以为恶鬼缠身,惊吓过度导致死亡的。
李有常传唤了附近的里正和甲长,方知那座怪坟的主人正是赫赫有名的麻将神三!
麻将神三本名吕老三,是观津县马台村人。自幼父母双亡,无亲无故。此人年轻时游手好闲,以搓麻聚赌为业,无人敢嫁,三十来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后来吕老三输光了父母留下的三间破房和几亩薄田,无处安身,就背井离乡,不知所终。二十多年后,吕老三突然重返故里,却是衣锦还乡,不仅带回来万贯家财,还带回来美貌娇妻冯氏,年方二八,如花似玉,回来时已经为吕老三生下一子,起名吕长根。慢慢地乡邻们听说,吕老三的钱财和女人都是跟外乡人打麻将赢来的。据说吕老三经过多年磨练,打麻将已经到了神乎其技、出神入化的地步,几乎每赌必赢,所以人称“麻将神三”。
不过乡邻们没能见识吕老三的赌博绝技。因为新皇上登基,坐稳宝座后,鉴于先帝晚年,天下承平日久,官民奢靡享乐之风过盛,夜夜笙歌,户户麻将,由此引发的偷盗、诈骗乃至凶杀案件层出不穷,遂痛下决心励精图治,指天起誓要根除赌博恶习。皇上亲拟诏书布告天下,严禁聚众赌博,如有违者严惩不贷,屡教不改者杀勿赦!皇上有令必行,诏书一下,几位王公大臣首当其冲,因为嗜赌如命被革职查办,各地都有不少赌棍被正法。一时风声鹤唳,谁敢以身试法?吕老三就是在这时,恐怕也正是因此而还乡的。
麻将神三回来以后,买了宅子置了地,不但盖起了高门大院,还为自己建起了同样豪奢的阴宅。阴宅里不但有室有厅,功能齐全,客厅里更是备下了一张石桌、四把石椅。十几年后,麻将神三中风而死,下葬时人们才知道这石桌石椅的用场:遵照他的遗嘱,儿子吕长根把正座空着,在另外三只石椅上分别扎上一个纸人,在石桌上摆上一只石盒,石盒里装着一副精致的麻将牌!据帮忙下葬的知情人说,那麻将晶莹剔透,响声如磬,清脆悦耳,黑暗中还能发出幽幽荧光,夜间打牌根本无需掌灯。
李有常闻听坟中确有麻将,心中豁然开朗:只要打开坟茔,真相就应大白。不想吕氏宗亲认为此坟灵异,开坟怕祖上怪罪,厉鬼作祟,祸害族人,死活不让。吕氏是观津大户,不到逼不得已,李有常不愿去犯众怒,事情竟成僵局。情急之中,李有常想起一个人来。只要他肯出山,此事必可迎刃而解。
此人就是不久前致仕还乡的刑部尚书贺运高。
三、正气浩然,退休尚书再出山
贺运高原籍冀州府观津县,致仕还乡以后,每日弹琴作画、吟诗作赋,不问世事,颐养天年,倒也怡然自得。这一日,门人忽报观津知县李有常求见。贺运高还乡后,李有常常来走动,也是人之常情。
李有常被迎进会客室,行礼如仪,贺运高命人看座上茶。寒暄过后,两人品茗闲谈,贺运高主动提到被传得沸沸扬扬的驿卒活活吓死的怪案,询问传闻是否属实。李有常说:“下官正为此案而来,想请贺大人出山。”贺运高兴致勃发:“这么说确有此事?现在此案可有眉目?李大人说来听听。”李有常毕恭毕敬地陈述了案情。说到随葬的麻将,贺运高心中一动:“莫非就是早年宫中失窃的那付‘不夜方城’?这‘不夜方城’乃是西南藩国知我先皇酷爱方城之戏,特地进奉的贡品,先皇一度爱不释手。后来下落不明,疑被太监私带出宫,转卖民间了。这坟墓可曾被盗墓贼人光顾?”李有常回答:“未见盗掘痕迹。起先坟上有一个瘸腿的家丁昼夜看护,后来民间盛传此坟之下屡屡传出麻将之声,只是没有惊动官府。想那贼人纵有包天之胆,还是不敢招惹坟下之鬼。都说神鬼怕恶人,恶人其实也怕鬼神的。”贺运高颔首捻须,思忖片刻说:“既然如此,掘坟开棺,当可一目了然。”李有常说:“大人英明。下官也有此意,只是受人所阻。”“就是那吕长根?”“非也。老大人有所不知,这吕长根已于十年前无故失踪,下落不明。”“噢?如此说来,又是一桩悬案。”李有常继续讲下去。
吕长根自幼被送到五台山上拜师习武,以图护家防身。麻将神三去世后,吕长根经商为业,由于家底殷实,资本雄厚,与另外赵、王、张三家大商户合称“观津四贾”,名震冀州。不承想,十年前,“观津四贾”结伴外出经商,竟全都一去不复返,后虽经多方查访,一直音讯杳然。吕家由此败落,吕长根的妻子不耐寂寞,席卷所有家产择人另嫁。吕家十几口家丁全部作鸟兽散,连瘸了一条腿的看坟人也不辞而别。吕长根的寡母冯氏外出寻子不知所终,想必早已客死他乡了。
“常言说人无三代富,可这吕家暴富暴衰,在转瞬之间,可惊可叹!”贺运高虽然阅尽人间盛衰递转,还是禁不住感慨万端。“只是不知李大人找老夫,有何见教?”李有常忙起身作揖:“下官不敢。老大人德高望重,下官斗胆请您出面作主开坟,谅吕氏族人必不敢阻拦。更想借老大人一身浩然正气,镇住墓中阴邪之物。”贺运高朗朗一笑:“自古阴不胜阳,邪不压正。既然如此,老夫就跟你走一遭。”
四、一次开坟,骷髅围坐麻将桌
有贺运高出面坐镇,吕氏宗亲果然收敛。开坟这天,晴空万里,丽日高悬,十里八乡的百姓争先恐后赶到坟场围观,忙坏了维持秩序的差人。时辰已到,吕家族人设坛祭祀完毕。李知县一声令下,十几位乡勇一齐动手,先把坟上的封土清理干净,裸露出十几块青石板。众乡勇插上撬杠,套上绳索,喊着号子一齐用力,其中一块石板被缓缓掀开,移到一旁。众人连忙掩住口鼻,以防恶臭熏人,不想坟中却泛出阵阵奇香!几个差人壮起胆子向坟中窥探,一个个大惊失色,毛骨悚然,一屁股跌坐在地,大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围观的百姓情知有异,发出一阵惊呼,然后就再不敢出声,眼巴巴地望着两位大人。现场一片静寂。
毕竟是曾经沧海,贺运高端坐在太师椅上,泰然自若,处变不惊,令在场百姓为之折服。他见李有常竟也有些不知所措,颇费踌躇,便抬手将他招至近前:“让差人退至一旁,老夫倒要看看,究竟是些什么样的魑魅魍魉。”
李有常忙说:“老大人万万不可!万一惊了大驾,下官担待不起!”贺运高不由分说,已经起身举步,李有常只得咬一咬牙,随侍一旁。两人来到近前,定睛向坟下望去,竟也不由面面相觑,被惊得目瞪口呆:掀开的石板下方正是坟中的厅堂,只见石桌之上散乱地摆放着一堆幽幽发亮的麻将牌,周围的四张石椅上赫然端坐着四具骷髅,在幽暗的墓穴里白森森地扎眼!贺运高努力镇定一下,用手巾沾沾双眼,再仔细看时,发现四具骷髅的骨骸其实已经支离零乱,但其坐姿仍然分明可辨,各自面前都立着一排麻将,俨然一场正在进行中的赌局!
知县李有常的声音已经发颤,勉强支撑着才没有失态:“老大人还是先回座吧,此事恐怕要从长计议。”贺运高点点头,紧锁着眉头退下来,回坐到太师椅上。李有常六神无主,垂手恭立一旁,可怜巴巴地望着贺运高。贺运高已经恢复了平静,手捻胡须沉吟片刻,重又站起身来,闲庭信步一般踱到坟边,从从容容,从不同角度把下面看了个仔细。良久,他又在坟墓周边缓缓绕行,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他在一个荒草覆盖的土岗前面停住脚步,用探寻的目光望着李有常。李有常忙说:“下官已经问明,这是当年看坟人居住的小屋,如今已成废墟。”贺运高弯下腰去,在土岗上一寸一寸细细搜索,但见荒草之下,只有蛇鼠之类的洞穴,被惊扰的蜥蜴甲虫奔逃四散,乱作一团。
贺运高重新坐回到太师椅上,清了清嗓子,直接发号施令了:“先将那块青石板原样盖回,填好坟土。”李有常诧异道:“那,这坟下之鬼?”贺运高说:“朗朗乾坤,光天化日,岂容妖魔鬼怪横行无忌!一月为期,老夫定将恶鬼捉拿归案,绳之以法!”说罢起身离去,打道回府。
次日一早,李有常来到贺府求见,却被告知贺运高已经出门远游。百姓纷纷传言,贺运高寻访捉鬼高手去了。
五、不远千里,调虎离山捕疑犯
南阳知府陈毓麟下堂回到后府,门人来报,说门外来了两乘小轿,持名刺求见。陈知府接过名刺一看,马上振衣正冠,出门相迎。小轿上下来一男一女,全都鹤发童颜,气宇非凡,让人肃然起敬。陈知府深深施礼:“不知贺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贺运高还礼,指着那老妇人说:“这是我的夫人,随老夫一路游山逛水,刚刚凭吊过卧龙岗。老夫想起与陈大人有过一面之缘,特来叙旧,希望没有打扰贵府公务。”陈知府问候过贺老夫人,将二人迎进客厅,叫出自己的内人见了礼,陪贺夫人说话。陈夫人面容憔悴,身体羸瘦,弱不禁风。陈毓麟吩咐摆酒设宴,为贺大人接风洗尘。
分宾主坐定,酒过三巡,陈毓麟说:“老大人致仕归隐,寄情山水,真是好兴致。”贺运高说:“陈大人错了。只因老夫遇到一桩无头怪案,一筹莫展,才偕夫人出来散散心。”陈毓麟忙问什么怪案,贺运高一边饮酒,一边讲了那座闹鬼的坟。陈夫人显然受了惊,还是贺老夫人拉过她的手,轻轻拍打着安抚她。贺运高只顾说下去:“最让老夫惊骇的,是正座上的那具骷髅面前的石桌之上,赫然有一只眼珠,直直地与老夫对视!”听到这里,陈夫人一声惊叫,背过气去,多亏贺老夫人一把扶住才没有跌倒在地。老夫人用力掐着她的人中,给她喂下一口水,陈夫人这才缓过来。陈毓麟慌忙命人扶夫人到后堂歇息,一边向贺运高告罪:“贱内身体羸弱,不胜酒力,扫了大人的兴,得罪得罪。”贺运高也觉无趣,酒宴草草收场。
稍事休息,贺运高起身告辞。陈毓麟苦留不住,只得叫陈夫人支撑着病体与两人道了别。陈毓麟见贺运高夫妇只带了一个管家一个丫环,便命人起点官兵,自己也叫过一乘小轿,要亲自带人护送出南阳府境。贺运高不许:“老夫一路轻车简从,不事招摇,并未遇到任何不测。况老夫既已归隐,岂能动用官仪!难得陈大人一片盛情,不妨带几名家丁。”
一行人逶迤而行,来到南阳府界,三人下轿作别。正在这时,从路边的树林里突然窜出十几个蒙脸大汉,手持棍棒刀枪,把他们团团围在中间,不由分说砍杀过来。家丁们慌忙抵挡,连管家和轿夫也冲了上去。贺运高变了脸色:“陈大人,为官一方守土有责,为何这南阳界内竟有强人出没?”陈毓麟刚想争辩,强盗已经打翻了家丁,直奔贺运高冲了过来。贺运高怒目直视陈毓麟:“陈大人,大敌当前你无动于衷,莫非与贼人勾结谋害老夫不成?”
说话间强人们已经杀到近前。千钧一发,只见陈毓麟突然双手齐出,快如闪电,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强人竟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举着棍棒一动也不能动!后面的强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妄动了。贺老夫人击掌喝彩:“陈大人好身手!”陈毓麟作揖道:“哪里哪里!”猛觉胸前被人轻轻一点,全身关节一阵酸麻,险些站立不稳。他挣扎着试试手脚,虽然能动,但却绵软无力。贺运高朗声大笑说:“请陈大人故地重游,跟老夫一起回趟冀州,不知陈大人意下如何?”陈毓麟无可奈何:“事已至此,听凭大人发落。”贺运高点点头:“此地不是久留之处,前面驿馆之中已经备好客房,老夫有话要问你。”
六、不堪回首,三十年恩怨说从头
来到驿馆,早有人安排好房间。贺运高指着贺老夫人对陈毓麟说:“陈大人,这位其实是五台山的冷月道长。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细论起来,你只能算她的徒孙。”陈毓麟纳头便拜,然后长跪不起,被贺运高搀扶起来:“老夫现在只是一介布衣,这里也不是刑部大堂。陈大人,但坐无妨。”陈毓麟不肯落座,站立一旁。贺运高接着说:“那座怪坟让老夫倍感蹊跷,老夫推测,要解此迷,必先查访吕老三当年行迹。想这吕老三久在江湖,作恶多端,查访起来应该并不困难。老夫虽已归隐田园,朝廷上下还有一些同僚旧部。多亏他们代劳,多少已经有了些眉目。这话还要从山东兖州说起。”
三十年前,山东兖州有一位冯姓郎中,开一间药铺,名叫“百草堂”。冯郎中医术高超,有妙手回春之绝技,医德高尚,救死扶伤,因此生意十分红火。苦心经营多年,竟也积累下不少家资。冯郎中中年丧妻,膝下只有一女,自然视若掌上明珠,百般疼爱万般呵护。郎中唯恐老无所依,小女终身无所托付,千挑万拣收了一个徒弟,希望医术得以承传,也想招赘为婿。小女与那徒弟没让郎中失望,彼此竟也十分倾心,两相爱慕。冯郎中满心欢喜,只等选择吉日为小女完婚,了却自己多年夙愿。
千不该万不该,冯郎中受一个外乡人蛊惑,迷上了方城之戏。冯郎中沉溺其间不能自拔,医业几近荒废,百草堂全靠徒弟料理,女儿的婚期更是一拖再拖。开始冯郎中有输有赢,赢多输少,不知不觉中渐渐加大了赌注,殊不知正中外乡人的圈套。冯郎中至死都不知道,那外乡人就是江湖人称“麻将神三”的吕老三,只要他愿意,可以每赌必赢!没过多久,冯郎中赌运一蹶不振,最后竟将“百草堂”也输了进去!冯郎中赌令智昏,翻本心切,铸下终生大错,他孤注一掷,竟将不满十五岁的爱女做了赌注!吕老三正中下怀,结果可想而知。冯郎中又悔又恨,羞愧难当,没脸见女儿和徒弟,投井身亡。小女誓死不从吕老三,用剪刀割开手腕,所幸抢救及时,最后还是被吕老三掳走,这就是后来吕老三的妻子冯氏。
说到这里,贺运高停了一停:“老夫现在想知道的是,冯郎中那小徒弟的下落。不知陈大人可否指点迷津。”陈毓麟静默片刻,叹一口气道:“好吧,下面的故事由我来续。”
陈毓麟说:“面对塌天大祸,冯郎中的小徒弟人单力薄无力回天。他发誓复仇,定要让吕老三断子绝孙。他更名改姓,佯装腿脚不便,行乞为生,历尽千辛万苦尾随跟踪吕老三,寻找复仇良机。苍天有眼,让他得以混进吕家,做了一名家丁。吕老三看他腿脚不便,就派他做了没人愿做的看坟人。贺大人明察秋毫,在下就是冯郎中的徒弟,吕家看坟的家丁。我只想死个明白,相隔十年,相距千里,贺大人是如何找到我的?”
贺运高微微一笑:“那年你捐官之后在京候补,拜望老夫之时,老夫隐隐听你有观津口音,问你可曾到过冀州,你不该矢口否认。你多年伪装腿有残疾,犹如邯郸学步,必然留下痕迹,陈大人可有觉察?今天,冷月道长亲自查验过,尊夫人手腕上的伤疤依然历历在目。老夫提到石桌上的眼珠,尊夫人当场昏厥,其中的隐情陈大人心知肚明吧?”陈毓麟说:“老大人果然英明,在下心服口服。”贺运高摇摇头说:“纵然你与吕家有深仇大恨,也不该滥杀无辜。”陈毓麟说:“贺大人如何断定,我是杀人凶手?”贺运高说:“我见石桌上有只琉璃假眼,想起听人说过吕长根幼时顽皮,曾被树枝扎破眼珠,断定其中一具骨骸必是吕长根无疑。联想到‘观津四贾’结伴失踪,四具尸骨十有八九正是他们。只是他们死状奇特,姿态各异,宛若赌战正酣,必是不意之中遭人暗算。能在转瞬之间置人死地,连姿态都不及改变,这是五台山的冷月一派才有的独门绝技‘追魂指’。老夫到五台山拜访冷月道长,冷月道长深明大义,随老夫乔装下山,刚才在南阳府界,果然试出你也会那‘追魂指’!陈大人还有何话说?老夫只是还不明白,‘追魂指’秘不外传,你是从何处学来的呢?”陈毓麟回答道:“贺大人料事如神,果然名不虚传。我的‘追魂指’,是吕长根亲自传授。”贺运高吃惊地“喔”了一声,陈毓麟慢慢讲出了埋藏了十年的隐秘。
原来,吕老三一生嗜赌如命,又因赌发家,虽然朝廷明令禁赌,稽查甚严,吕老三也无法金盆洗手。他为自己建的阴宅,其实是座地下赌窝,内藏机关,有一条暗道由守坟小屋直接通向坟中。吕老三在世时,就常邀赵、王、张三大巨商秘密潜入坟中聚赌,神不知鬼不觉。陈毓麟伺候茶水点心,通风熏香,兼为他们放哨把风。上行下效,吕老三死后,吕长根也常与赵、王、张三人以外出经商为名,到这里聚赌行乐,常常一赌就是十几天。怎奈吕老三也知赌非正业,并不想让吕长根继承衣钵,没有向他传授秘诀,吕长根赌艺不精,赢少输多。加之此人好逸恶劳,吃不下外出经商的颠沛流离之苦,做生意自然赔得多赚得少,没过多久,家境渐显困窘。见赵、王、张三人每次所携赌资巨大,吕长根见财起意,有了谋财害命的歹念。吕长根早年虽然专门学过武功,但因吃不下习武之苦,只是浪得虚名。赵、王、张三人常年在外经商,也会一些防身的功夫,除非一招置之死地,没有必胜把握。这样,要对付他们,只有“追魂指”一招。“追魂指”以巧制胜,旨在出其不意,吕长根习练颇熟,但同时对付三个人,却是力不从心。因此,他违背了独门绝技不得外传的门规师训,将“追魂指”传授给了陈毓麟,约定以“报听”为号,一齐动手。那日牌站正酣,吕、陈二人突然出手,将赵、王、张击中。吕长根还没来得及得意,自己也被点中了死穴。
其实,“追魂指”追魂而不毙命,只是让人动弹不得,神志依然清醒。陈毓麟从从容容,席卷了所有赌资和值钱之物,唯独没有带走那副会发光的麻将,因为太招人耳目。他按动机关,关闭暗门,又填实暗道,任由“观津四贾”活活饥渴窒息而死。然后悄悄潜入吕家,接出冯氏夫人,连夜逃离观津。以后又用劫掠的赌资捐了一个知府,到南阳赴任去了。
供述已毕,陈毓麟重又拜倒:“小人自知罪不容恕,只求速死。”贺运高说:“求死不难,只是还有一件功德,非你不可。”
七、二次开坟,岂容恶鬼再作祟
在观津百姓的翘首期盼中,一个月的期限很快就到了。
半夜坟中的麻将声,竟然引出了一桩隐藏十年之久、殃及四条人命的曲折离奇的大案,人们无不拍案称奇;富甲一方、名震冀州的四大商贾竟是被困坟中,饥渴窒息而死,更是让人感叹不已。这天,观津百姓万人空巷,扶老携幼,蜂拥赶到坟场,把四周的庄稼都踏平了。赵、王、张三人的家属抬来了棺材,准备盛殓遗骸。
贺运高抬手示意,喧嚣的人声瞬时安静下来。贺运高环顾一下围观的人群,开口说道:“各位父老乡亲,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今日二次开坟,一是将‘观津四贾’各归苦主,各自安葬,二为捉出坟中的鬼魅。”
十几条青石板全部打开了。陈毓麟被带到近前,一一指认吕、赵、王、张四人遗骸,然后对贺运高深施一礼说:“贺大人,小人悔不该当初财迷心窍,一念之差,做下伤天害理之事。那半夜的麻将之声定是无辜横死的游魂伸冤索命。十年来,我夜夜梦见厉鬼缠身,没有一日得过安宁。贺大人,小人自知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只是事出有因,毓麟身后,恳请老大人能够照顾我那苦命的妻子。”贺运高说:“她是无辜不幸之人,老夫自当尽力而为。”“谢大人。”陈毓麟说罢,一头栽下坟墓,头朝下,重重地撞到石桌上,脑浆迸裂,登时身亡。
贺运高喟然感叹,唏嘘不已,对李有常说:“其实陈毓麟在南阳任上,政声清廉,兴利除弊,抑制豪强,深受百姓爱戴。本来老夫已经写好了奏章,想请皇上留他一条性命。”顿了顿,贺运高慷慨激昂,一字一顿地说:“其实,真正的恶鬼是这坟中的麻将!据我所知,从被皇上赐死的总管太监算起,它至少已经害死了十几条性命!‘不夜方城’失窃的时候,老夫奉旨侦办此案,先皇亲口对我说过其中的奥秘。‘不夜方城’一百四十四张牌,如若留神细察,每张牌的光亮和响声都暗藏玄机,各不相同,而又有律可循,只是旁人不会留意,也无法分辨罢了。这也就是所谓‘麻将神三’每赌必赢的秘密。李大人”。李有常忙答:“下官在。”“命人取出‘不夜方城’,设法碎为齑粉,然后以烈火烧炼成灰烬,决不能容许这恶鬼再度作祟人间了。”李有常领命,唯唯诺诺。
静默片刻,李有常忍不住问:“老大人,那半夜的麻将之声……”贺运高望着陈毓麟的尸体摇头叹息道:“世上本无鬼,鬼本自心生。那不过是蛇鼠狐鼬之类在坟中嬉戏所致。你不见那土岗之上暗道出口处的洞穴和坟中的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