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龙卷风”,“剃头刀”
明中后期,豫西多乱匪,最大的一股名唤“龙卷风”,大头领李跃虹,二头领刘海楠,匪众足有数千。
这日卯时三刻,“龙卷风”突袭新安,将小小新安四面围困。城墙上下,箭矢纷飞,流血漂橹,战场几成阿鼻地狱。
守军为千总钱高仁统领,近年累遭“龙卷风”侵袭,早已人乏马疲。当贼军又一次被击退,李跃虹越众而出,吼道:“城上听了,速将钱贼及他一家老小送下,不然李某誓必杀尔等个鸡犬不留!”
新安县令曹汉辉面色苍白看向钱高仁:“钱兄!汝与这群匪类的恩怨还望汝等自行解决,不要牵累到阖城百姓的性命!”贼众数度攻城,都声言要替昔日山贼大头领魏廷林报仇,而当年魏廷林正是被钱高仁勾结了官军所害。
钱高仁凄惶开口道:“若钱某身死贼手,能救阖城百姓,钱某万死不辞。只叹钱某高堂年迈,怎忍连累其遭此横祸。”曹县令怒道:“城破之日,谁都要做贼人刀下之鬼,钱兄何故如此贪生!”钱高仁长叹一声:“也罢!钱某这就下城引颈就戮,只望大人能顾全我家人。”说罢,他纵身跃下城墙。
却听得一声佛号高宣:“施主不可轻生!”只见一名身穿灰色僧袍的青年僧人张臂接下钱高仁,将其放在地上,转身向山贼大军奔去。
贼人乱箭齐发,僧人袍袖连拂,竟将箭支尽数撞飞,直抵李跃虹马前,双手合十道:“施主,还请引刀兵退去,放阖城百姓一条生路。”李跃虹哈哈大笑:“小和尚,凭你一句话就想让我退兵吗?”僧人道:“施主,种恶累累,来日必有果报!”
“哈哈哈!我不信佛,这就斩了你,省得你聒噪!”说着话,李跃虹催动战马,掌中开山大刀朝和尚当头劈下。那和尚身子微晃躲了过去。李跃虹大刀紧紧围着和尚的脖子飞旋。
众人只见刀光将和尚淹没进去,心中叹息,这和尚完了。这时,只听得佛号又响:“施主,贫僧对不住了!”
只见乌光一闪,李跃虹的刀“咔嚓”断掉,一颗硕大马头竟也被斩落。李跃虹狼狈摔倒复纵身跃起,满脸惊容道:“‘剃头刀’?你与魏大王是何关系?”
僧人手中是一柄长约五寸宽约两指的乌黑小刀,其形略弯,平淡无奇。
李跃虹等不到和尚回答,大喝一声:“今日就此作罢!走也!”贼人退去。城头观战的曹县令一众目瞪口呆:“那……那是何神兵?竟如斯之利害?”
二、刀的故事
当晚,曹县令与钱高仁设素斋款待和尚,河南巡抚彭邦印之子彭占辉恰在新安,也一并作陪。和尚自言其法号洗心,自幼出家华门寺,今来新安乃为化解一桩俗事。
几人谈谈说说,话题就转到了洗心手中那把小刀。
和尚言道,此刀相传为达摩祖师遗物,乃一柄戒刀,用做割衣剃发,原本大钝无锋,被视作佛门重宝。这刀隋末流落凡俗,几经周转,不知被谁开出宝刃,竟被当做杀人破敌的凶器。明初时,华门寺高僧在一江洋大盗那里发现了它,大盗杀人无数,被高僧感化,皈依佛门,它才重回佛门供奉。
可惜的是这刀浸淫杀戮已久,竟有了魔性,时时在匣中嘶鸣。大盗皈依后法名空恨,倒也礼佛勤勉,习经不辍。但一日晚间,空恨突发狂,将这刀拿了,远遁而去。
等僧众找到空恨时,他已死在一座荒山中,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头颅被斩落,滚在一旁,刀却不见了踪影。
可叹这空恨和尚心魔被刀引动,不能自控,佛心强自压制魔性,没有行凶杀人,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自斩头颅,才得解脱。
钱高仁叹息问道:“那师父如何又找到了它?这刀我却也十分熟悉,它曾是秦岭大寇魏廷林的兵器。”
洗心和尚道:“是我师父释心高僧寻得,嘱我洗炼刀上魔性,钱施主的故事可讲与小僧听否?”
钱高仁道:“有何不可。”
钱高仁是新安城二十里外钱家庄人,家境还算优裕,自幼习武耕读。二十多年前,山匪来袭,阖村老少几尽丧命,钱高仁出门访友逃过一难,归来已是家破人亡。杀戮村子的贼人头领叫魏廷林,绰号“剃头刀”,手持一柄无坚不摧的宝刀,作恶累累。
钱高仁改名换姓混进了魏贼匪众,忍辱负重,一步步混到二头领的位置,十年后觅得良机,将魏贼一家斩尽杀绝。
但当日“剃头刀”手下顽匪并未尽数伏法,李跃虹、刘海楠就是其中两个,他们聚拢奸人,洗掠四方,成为当地大患,官军进剿多次,都未能除之。
钱高仁的故事讲完,众皆叹息,彭占辉忽笑道:“小师父,那柄刀可否让小可一观?”
洗心将那刀放于桌上,几人观之,彭占辉小心翼翼拿在手上,向着桌角一挥,乌光一闪,竟如切豆腐般切了下来。“好刀!好刀!”他拊掌笑道。
这时一个下人忽惊慌进来禀报:“老爷,不好了!小姐的病又犯了。”钱高仁惶然起身。
三、伏魔,香殒
钱高仁此女名钱清馨,生得温婉美丽,年已双十,至今未婚配。彭占辉此来专为此女,欲收为如夫人,连聘书大礼都带在身边。却不料,钱小姐突发怪病,整个人变得癔症呆傻。
“小僧略懂医术,可否同去一观?”洗心合十道。钱高仁忙延请他同往。
牙床上,一清丽女子鬓发散乱,眼神妖邪,正挣扎嘶吼不止。洗心一怔,继而道:“房中好大的邪魔之气。”他两眼怒张,直视女子眼睛,开声作金刚怒吼,举室震颤。
钱清馨双眸被洗心眼中佛光吸引,终于安静下来。和尚轻声说:“令千金为恶灵附体,小僧方才不过镇了它一下,若要根除,必得做七七四十九场法事。”
夜已深,绣楼下,花园中,洗心长身而立,伫立如石,嘴唇翕动,大道梵音便将天地间充满。突然,和尚身子动了,一道乌光绕着他身子旋舞,竟将其身形完全遮挡,恰似裹了一个乌黑的茧。风起了,弦月被四方合围的乌云遮蔽,那道乌光“嗡”的一声直射高空,“咔嚓”一声,惊雷激荡而来,“轰”一声将一株老梅劈得粉碎。
大雨倾盆而下,不过两盏茶工夫,雨收云散,明月重悬。“真神僧也!”远远躲在一旁的钱高仁与彭占辉惊叹不已。这和尚竟引得九天之雷诛杀成了精的老梅。
自此,洗心和尚就在钱家后院精舍住了下来,日日诵经。而钱清馨的病情渐有好转,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时间一天天过去,这日晚,洗心和尚正在精舍内做晚课,有小厮端来一壶热茶,说此茶为主人机缘巧合而得,特煮来给神僧尝尝。和尚斟一杯,满室氤氲。他轻啜一口,唇舌生香,遂一饮而尽,一头栽倒在床。 醒来,洗心发现自己被铁索捆牢,身处牢狱,钱高仁满脸狞笑,站在面前。
和尚惊问:“钱施主,这是为何?”
钱高仁放声狂笑,咬牙切齿道:“魏贼余孽,当我真的认不出你吗?说吧,你来新安究竟有何阴谋,是否要为你那贼父报仇?”
原来,这洗心和尚便是魏廷林之子,名叫魏欣。
洗心微微一笑:“钱施主,小侄已皈依佛门,此来新安只是为往日俗事做个了断。”
钱高仁冷哼一声:“屠村之仇,灭门之恨,钱某怎能忘?小贼,你就受死吧!”他抽出一柄弯刀就欲斩落。
只听得一声凄厉娇呼:“爹爹!刀下留人!”一名红衣女子跌撞进来,却是钱清馨。她双手托举他握刀之手,粉面沾泪道:“爹爹,魏郎是你一纸婚书配与女儿的郎君,我已立下誓言,今生非魏郎不嫁,还望爹爹成全。”
原来,魏、钱二人自幼订婚,情根深种。五年前钱清馨随母去华门寺上香之时二人相遇。也正因了魏欣,她以死相逼拒绝所有提亲之人,但魏欣佛心坚定,每每劝她早日另嫁。前些时听得巡抚之子要来下聘,她无奈只好装病,遣人往华门寺送信,将洗心引了过来。
听完钱清馨的讲述,钱高仁一脚将她踹倒在地骂道:“不知廉耻的孽畜!”他向下人道:“把这孽障给我带走!”
钱清馨拼命挣开,看着父亲凄然道:“爹爹!女儿曾听你讲,屠我村庄杀我同族的贼匪并不是魏叔叔,当年魏叔对咱一家不薄。我记得清楚,魏叔后悔当年欠下血债太多,心魔难抑,发疯自残,临死前还嘱你将其头颅献与朝廷,替山寨众人谋个出路,难道你都忘了吗?”
钱高仁气急败坏,连声催下人将小姐带走。钱清馨挣开来道:“我自己走!”她看向洗心,惨笑道:“魏郎!容我先行一步,咱们地府再相聚吧!”钱高仁听得女儿此言,心知不好,还没来及阻止,她已一头撞在石墙上,头颅裂碎,竟是决然赴死。
钱高仁看一眼女儿尸首,高举钢刀,对洗心和尚道:“小贼,纳命来!”刀未落下,只听得外面纷乱惊呼,曹县令声音响起:“钱大人!匪人趁夜攻城了!”
四、退贼
这时已是亥时三刻,漆黑夜色中燃起无数火把,数百贼人趁着夜色竟已爬上了城墙,对城头守军展开杀戮,飞蝗火箭落到城中,燃起熊熊大火。新安城,眼见着要破了!
“神僧!求您救救阖城百姓吧!”牢狱之内,曹县令、彭公子手忙脚乱替洗心和尚解开束缚,躬身哀求。钱高仁已飞奔出去组织守城。
洗心和尚泪流不止,看一眼钱清馨的尸首,轻诵佛号道:“两位施主,着人好生收殓钱小姐吧!”曹、彭二人连连称是,急忙吩咐下人去准备寿材寿衣。
洗心到了贼人攀入的那段城墙,身影在贼人中间飞舞,乌光闪烁,所到之处,贼匪手中兵器尽皆被削掉利刃,断指残手,血肉飞溅,一片惨呼之声。“阿弥陀佛!请留他们一条性命!”洗心和尚洪亮的声音在城头响起。
但他刚刚过去,官军就用一片刀光将那些贼子淹没。杀进城来的二百多匪人尽数诛灭。
洗心立于城头,向着城下喊道:“李、刘两位施主,不要再造杀戮大孽了!”
城下,两条大汉越众而出,单腿跪下抱拳道:“少主!前次相见,看到你手持神兵,我二人就有所怀疑,后终于得知,你就是魏大王留在世上的血脉,请受我等一拜!”说着,两人在地上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洗心和尚双手连摇道:“两位好汉,不要施此大礼!还请就此罢刀兵,回归山林,放过满城百姓!”
李跃虹霍然起身沉声道:“少主!魏大王对我二人恩同再造,情深似海!那钱贼杀魏大王满门,用兄弟的鲜血染红了自己顶戴!此仇不报,枉为人也!请少主珍重己身,城破之后,我等再为少主压惊告罪!”
他一挥手斩钉截铁道:“攻城!城破之后,我许弟兄们杀掠三日!”城外匪军应声欢呼,人潮滚滚,刀枪雪亮,向城下涌来!
曹县令与彭公子对着洗心和尚哀求道:“求神僧救我等性命。”
洗心叹息道:“也罢!只有以小僧之罪孽,救众生了!”说话间他飞下城头,身形翩然,就到了李、刘二人身边,乌光一闪,身首分离,两腔热血飞溅三尺!众匪凄厉狂呼。
“贼人首领死了!”城头一片欢呼之声,军心大振。城下众匪骤然停了攻势,先是缓缓退下,继而四散而去,消失在夜色深处。
五、刀遁
次日,在钱小姐灵前诵念了一宿往生经的洗心和尚站起身,忽感到头晕目眩,他盯着灵前香案上那袅袅燃尽的一炉香看了几眼,两腿一软,跌坐在地。
“哈哈哈!贼和尚!你可真能挨!居然到了此时才中了这醉龙香之毒!”一阵大笑声中,彭占辉、曹县令、钱高仁从外面走了进来,身旁围了一群手持长枪刀剑的军卒。
洗心和尚淡然说道:“几位施主,你们终于来了。”彭占辉闻听此言,唬得一跳,向钱高仁问道:“钱大人,莫非醉龙香对这和尚无效?”
钱高仁冷笑道:“这是钱某早年自一名西域商人那里得来,连真正的龙都能毒倒,更何况这小贼,他如今筋酥力乏,已无缚鸡之力了!”
彭占辉这才一挥手:“给我将此贼乱刃分尸!”十余杆长枪一齐捅向洗心和尚。“噗噗——”枪尖刺进洗心和尚体内,鲜血迸溅而出。洗心双手合十而坐,口唇翕张,梵音渐渐充满整个灵堂,脸上竟泛起圆满欣喜的慈悲之光。
梵音停,声息无,长枪抽回,佛身不倒。
一点乌光从和尚袍袖中浮现,正是那把平淡无奇的戒刀。
“是那把宝刀!给我把它抢回来,不要让它跑了!”彭占辉在旁跳着脚大叫。那刀猛然一振,乌黑的刀光如惊虹一般在灵堂中飞掠。
彭占辉、曹县令、钱高仁一众还未来得及反应,乌光便掠过了他们的脖子。肃穆的灵堂,滚落一地头颅,浓郁的血腥之气直冲九霄。
乌光散,一白眉白须的老僧出现在灵堂。此僧乃释心禅师,他知徒弟洗心在这新安城内有未了尘缘:一则钱女痴情,二则“龙卷风”恶匪欲血洗此城,便遣他来作一了断。洗心以给钱清馨诊病为由,接近此女,那晚伏魔诛梅,其实是在戒刀柄上系了一根长长的金属丝,才引得炸雷落至地面,只是个障眼法而已。
释心禅师摇头叹道:“洗心吾徒,汝佛心可嘉,但怎如此愚直。须知,我佛门还有金刚怒目,以小杀卫大善,不失我佛慈悲!”他袍袖一卷将洗心和尚尸首扛在肩头,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