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娘家在湖南省澧县盐井乡一个叫大桥铺的小村庄。清明时节,我陪妻子一道去大桥铺祖坟插青。大桥铺顾名思义理应有桥有河, 可是这里全是连绵的丘陵, 连像样的小桥流水也没有, 唯有蜿蜒在田间一步能跨过的溪涧里大大小小的鹅卵石, 昭示着这里曾经有过的沧桑之变。
在坟山里燃香、放炮、磕头以毕,妻子指着面前一堆长满杂草的坟堆说:“我的老爹爹有三个名字,本名周尔靠,招女婿改名蒋祖靠,还有一个诨名叫周大胆”。老爹爹是湘人对祖父的俗称,祖母则称婆婆,从妻子口里我知道了老爹爹不同寻常的一本经。
说起周大胆这个诨名,跟当地那口盐井颇有关系。湖南澧县有两句人人皆知的民谣:“公鸡桥的桥,桥不起; 盐井的井,井不开。”公鸡桥是澧县通往常德途中的一个地名, 那里的人祖祖辈辈盼望能在流经本地的大河上架起一座桥, 一直都没能实现; 盐井是盐井镇上的一口古井,此井又大又深,井水清澈如镜,可是井水却是咸的,只能洗用不能喝。任凭当地人千百遍地淘挖,井水依然如故。直到改革开放, 公鸡桥的大桥建成通车了; 盐井的井水, 经科学探测,这一带的地下埋藏着巨大的盐矿资源, 现如今已建成湖南省最大的盐矿基地。这些已是后话。那还是解放前的某年寒冬腊月,盐井附近一户地主家的女人投井自杀。
三九寒天,衣裳脱得只剩一条裤衩,手攀一根粗麻绳下到井中,松开绳子,双脚一下没能打透底,反反复复扎了好几个猛子,才搜寻到投井人的尸体,在水里摸索着用麻绳捆住尸体,喊上面的人起吊,尸体吊上去了,最后再用松开尸体的绳子把他吊上井。
后来老爹爹还常常说起这件事:“娘的,井水一点都不咯冷,就是上来之后冷得要命。”从此,周铁匠胆子大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日本鬼子来的那年,老爹爹已经在大桥铺北边湖北省公安县石子滩镇开了一家铁匠铺。当时镇旁的湘鄂古道,时常有日军过境。一天早晨,老爹爹从大桥铺起身到镇上去,刚从小路拐上大道,突然被迎面而来的几个日本兵截住,要他做挑夫,估计要往湖南方向去。这要搁别人,面对刺刀闪闪的鬼子兵,早就吓蒙了。
老爹爹临危不乱方寸,心里盘算着,先假装顺从,再瞄准机会逃跑。老爹爹挑着一担东西,跟着鬼子走了一段路,忽听小河边茅屋里响起几声牛叫,鬼子兵兴奋起来,在一个穿皮靴的鬼子指挥下朝茅屋拥去,茅屋里人早跑光了,一头水牛却没来得及牵走。几个鬼子兵操起刺刀朝牛身上一通乱戳,水牛倒在血泊里。老爹爹假献殷勤,又是剥皮,又是解切,然后用竹篮提了牛肉到河边清洗,日本鬼子很警惕,派一个鬼子兵端着刺刀跟在老爹爹后面。
老爹爹返身又到处找柴火,架起锅来煮牛肉,牛肉煮得喷喷香了,鬼子们拿刺刀割牛肉一通狼吞虎咽,那穿皮靴的鬼子还喝起酒来。老爹爹趁机上前假意讨好那个穿皮靴的鬼子,用手比画,你的靴子糊满泥巴,我给你拿到河边洗刷洗刷,那鬼子竟然高兴地脱下靴子。老爹爹提了靴子,走到河边,见鬼子兵没有跟来,扔下靴子,一头扎进恶浪翻滚的小河,一个猛子潜到对岸,飞跑而去。
这次脱险之后,镇里镇外的人纷纷赞叹周大胆名不虚传。
日本鬼子还在这一带骚扰的时候,老爹爹又做了一件大胆的事。一个日本鬼子不知被什么人弄死,扔在路边竹园里,老爹爹收工回家打从竹园过,看见那死鬼子身上穿一件黄澄澄的呢子大衣。老爹爹骂了一句“狗娘养的!死了还穿这么好的衣裳。”三下五除二地扒下呢子大衣,卷巴着拿走了。这件黄呢子大衣,他一直穿到解放后好些年,上面满是打铁烧的眼眼。曾有人猜测,那穿呢子大衣的鬼子是他弄死的,他说不是。
老爹爹还有一桩特别大胆的事。铁匠铺所在的石子滩是湖北公安、松滋和湖南澧县三县交界的一个小集镇。一条小河自西南方向穿松滋、绕湖南迤逦而来,东流而去可以入长江、下洞庭。镇旁南北通衢大道绕镇而过。这个车马帆樯、水旱两兼的小镇,汇集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物。老爹爹自己没有上过一天学堂,儿子读书也不多,子承父业当了铁匠,眼看孙子渐渐长大,再不能荒废了。目不识丁却独具慧眼的老爹爹,请了石子滩小学的龚老师,教孙子写写画画。独身一人,并无家眷的龚老师,从此便成了铁匠铺的座上宾,龚老师30来岁年纪,白净脸,清瘦身材。他画的雄鹰展翅、喜鹊登梅、八仙过海活灵活现。龚老师为石子滩业余剧团编写了一个剧本,叫“血泪城”,写的是闯王进京的故事。剧团为省钱,自制戏装,龚老师用颜料在白布上绘制蟒袍,设计官帽。
龚老师有两个竹制的书箱存放在老爹爹铁匠铺阁楼上,里面装满各种书籍,有《资治通鉴》、《芥子园画谱》,柳公权、颜真卿的字帖,还有英文书、日文书……冬天的夜晚,老爹爹家人和铁匠铺师徒围坐火塘烤火,喝酒之后的龚老师常常跟大家讲外面的世界,武汉、上海、南京,火车、轮船、飞机,听得大家云天雾地、瞠目结舌。
那年暑假,学校老师到县城集训。有天半夜三更,铁匠铺响起敲门声,老爹爹开门一看是龚老师。原来,在集训会上,石子滩小学那位一心想表现自己的王校长,把龚老师拎出来当只老虎打,说龚老师有敌特潜伏嫌疑。感到大难临头的龚老师,乘夜深人静,逃出了集训驻地。解放初期,公安县城设在南平镇,步行十几里路,就是波涛汹涌的松西河,龚老师将衣服鞋子捆在背上,冒死游过了河,又夜行40多里,回到石子滩。老爹爹很同情龚老师的处境,让他躲藏到铁匠铺阁楼上,每天让孙子给他送饭、送水。
老爹爹再三叮嘱全家,不要泄露龚老师来家的事。铁匠铺还有一个被老爹爹收留的姓周的浙江人,抓壮丁受伤后流落石子滩,老爹爹看他可怜,又同一个周姓,便留他在铁匠铺打杂。适逢大搞阶级斗争的年代,这个周师傅被镇上树为苦大仇深的典型,经常要他参加忆苦思甜会,政治觉悟愈来愈高。老爹爹有点担心,时间长了,怕被周师傅发现,若是揭发出去,不仅龚老师保不住,窝藏罪名也轻不了。那个年头,隔三差五地枪毙人,下面基层政权权力很大,一个管辖几个乡的区长就可以批准枪毙谁。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老爹爹领着龚老师躲到12里以外的老家大桥铺。大桥铺在大跃进、大办钢铁之前到处都是参天大树, 茂密森林,仿佛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在这里藏个把人,安全系数应该是很高的。老爹爹对全家人发话:“要把龚老师养起来!”龚老师在大桥铺倒也清静安稳, 每日里读读写写, 还为爹爹婆婆一人画了一张肖像画。
谁知,好景不长。老家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40多岁的婆婆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家里猛然添了这么一个陌生男人,朝夕在一起生活,婆婆倒很通情理,知道是爹爹保护下来的有才之人,唯独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觉得很不自在,很不方便,很反感,每当爹爹回来的时候,就朝爹爹发脾气,要他把龚老师弄起走。最后,闹得老爹爹没有办法,只好又把龚老师搬回铁匠铺阁楼上。有天,龚老师打发老爹爹五岁的小孙女上街买发糕。有人问了一句闲话:“给哪个买的?”小丫头说漏了嘴:“给龚老师买的。”回到阁楼上,小姑娘实话实说了,当时龚老师脸都吓白了。随着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一波接一波地展开, 躲在阁楼上的龚老师整天如惊弓之鸟、坐立不安。有天夜晚,龚老师从阁楼上下来,摸到老爹爹孙儿床前,对似醒非醒的孩子说了许多话,最后说: “我要走了!”
当天夜晚,龚老师吊死在后院猪栏门的横梁上。发现龚老师自尽身亡,老爹爹赶忙将龚老师的遗体用被单裹起,连夜背到镇南边名叫罩鸡坡的丘岗上,挖了一个坑埋了。数年之后,政府曾几次派人来石子滩调查龚老师的下落,传言他曾经当过国民党元老程潜的秘书。
听了妻子的讲述, 心头沉甸甸的。我问妻子: “龚老师那两箱子书咧?” 妻子说: “1954年发大水, 洪水淹到铁匠铺阁楼上,龚老师那两箱子书, 也随水漂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