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务所院墙后边有一片野地,尽头是护岸林。清澈的霍思台河从林子下面流过。每天早饭后,我习惯到河边散步。
那天,我看到河的岸边有一个弹琴的少年。看到他手里的琴,我乐了。这是一个三角琴,可是白花花的,没有刷漆。乐器怎么能不刷漆呢?不拢音,音色也不好听。
我问:“鹅是你放的吗?”他向指镇里,说:“给肉食加工厂老板放的。”“这是什么琴啊?”少年用手抓抓胸脯,说:“我也不知道,老板让木匠做的。我给他放鹅,没工钱,让他买个吉他。他说嗨,自己打吧,反正都能出声。” “吉他不是这样的啊?”少年说木匠锯不出来葫芦形的面板,就改三角的了。“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图嘎,星星的意思。”
“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图嘎脸红了,用牙咬指甲,小声说:“雨水。”他解释道:“心连心艺术团去年上这儿演出,一个弹吉他的叔叔很喜欢我,给我弹了这首曲子,名字叫雨水。”“你再弹一遍。”他弹起来,用截下的塑料格尺当拨片。我听了听,这是一个完整的作品,不是歌曲,也不是中国乐曲,图嘎弹得挺好。
“你听一遍就会了?”“两遍。”他举起食指和中指。他的天赋很高。这应该是一首钢琴作品,夜曲一类。对啦,他突然大喊:“我想起来了,这是少蓬创造的曲。”我想了想,说:“你说的是肖邦吧?”“对,肖邦,心连心那个叔叔说的。你认识肖邦吗?”
我说肖邦早死了,他是波兰人,一个演奏钢琴和为钢琴作曲的人。图嘎说,我觉得肖邦是个在云彩上行走的人,他手里拿着喷壶往森林里浇花。他懂得蜜蜂和露水的心思。他的手非常灵巧,像用花瓣拨琴。我弹他的曲子就想起雨从玻璃上往下流。
他的想象力蛮好。我问:“你知道肖邦弹什么琴吗?”他用手比画,“比这个琴大,跟吉他差不多,刷红漆。” 我告诉他肖邦弹的是钢琴。钢琴就像把立柜放倒那么大,键子像一排牙齿,有白键和黑键。图嘎是个没见过钢琴的孩子,他用白胶合板黏的假三角琴弹肖邦,而城里不知有多少孩子在憎恨钢琴。
“你能教我一首肖邦的曲子吗?”图嘎问我。“我不会。”这三个字我说出来很惭愧,我多想说可以,然后教他一首肖邦的《蝴蝶练习曲》以及我最喜欢的肖邦的——辉煌的大波兰圆舞曲,但我不会,连哼唱一遍旋律也做不到。
图嘎礼貌地点点头。他说,再学会一首我就够了。我喜欢肖邦,可我们这里的人都没听说过肖邦。
我离开了少年,既然帮不上他又何必打扰他呢?傍晚的时候,我从税务所食堂的窗户看到,一群白鹅昂首走过土路,图嘎挥一根柳条跟在后面。他斜挎着那只系麻绳的三角琴,琴身用蓝墨水画着两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