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脾气就是喜欢特别:随便什么事情总爱跟别人两样一点。就拿衣裳来说罢,她顶喜欢穿古怪样子的。记得三年前她从香港回来,我去看她,她穿着一件矮领子的布旗袍,大红颜色的底子,上面印着一朵一朵蓝的白的大花,两边都没有钮扣,是跟外国衣裳一样钻进去穿的,领子真矮,可以说没有,在领干下面打着一个结子,袖子短到肩膀,长度只到膝盖。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旗袍,少不得要问问她这是不是最新式的样子,她淡漠地笑道:“你真是少见多怪,在香港这件衣裳太普通了,我正嫌这样不够特别呢!”吓得我也不敢再往下问了。
还有一回我们许多人到杭州去玩,刚到的第二天,她看报上登着上海电影院的广告——谈瑛做的《风》,就非要当天回上海来看不可,大家伙怎样挽留也没有用,结果只好由我陪她回来。一下火车就到电影院,连赶了两场,回来我的头痛得要命,而她却说:“幸亏今天赶回来看,要不然我心里不知道多么难过呢!”
她不大认识路,在从前她每次出门总是坐汽车时多,她告诉车夫到哪里去,车夫把车子开到目的地,她下车进去,根本不去注意路牌子。现在她当然不坐汽车,路名应该熟得多了,可是有一次讲起看书事情,她劝我到工部局图书馆去借,我问她怎么走法,在什么路上,她说路名我不知道,你坐电车到怎么样一所房子门口下来,向左走没有几步路就是。你不要觉得奇怪,我们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也是不认识路的,大概有天才的人,总跟别人两样点吧。
她能画很好的铅笔画,也能弹弹钢琴,可她对这两样并不十分感兴趣,她比较还是喜欢看小说,《红楼梦》跟毛姆写的东西她顶爱看,李涵秋的《广陵潮》,无虚我生的《泪珠缘》,她从前也很喜欢看,还有老舍的《二马》《离婚》《牛天赐传》,穆时英的《南北极》,曹禺的《日出》《雷雨》也都是她喜欢看的。她现在写的小说一般人说受《红楼梦》跟毛姆的影响很多,但我却认为上述各作家给她的影响也多少都有点。
她的英文比中文好,我姑姑有一回跟我说:“你姐姐真有本事,随便什么英文书,她能拿起来就看,即使是一本物理或化学。”她是看里面的英文写法,至于内容,她不去注意,这也是她英文进步的一个大原因。她的英文写得流利、自然、生动、活泼,即使我再写十年,也未必能赶上她一半。
她曾经跟我说:“一个人假使没有什么特长,最好是做得特别,可以引人注意。我认为与其做一个平庸的人过一辈子清闲生活,终其身默默无闻,不如做一个特别的人做点特别的事,大家都晓得有这么一个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坏,但名气总归有了。”这也许就是她做人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