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被选上当审查委员,我觉得很荣幸,但我又觉得自己比较开放,没有分级制,大家不容易有共识,往往我就成了比较特别的那一个,但我不想这样。”
郑大卫是广东省电影行业协会秘书长。2010年,广东省广电局新成立的电影管理处的领导找到了郑大卫,问他有没有兴趣帮忙审电影,从此他成为电影审查员。
当我们由郑大卫领着走进广东省新闻出版广电局电影处1号放映厅的时候,看到的是与电影院VIP厅相似的配置。大银幕、按6个梯次排开的34把红色皮质座椅、不到100平方米的面积,当然也配备了胶片和数字放映机,这是电影院的通用标准。
在走进电影院与影迷见面之前,广东本地制片单位摄制的各类影片,必须在这里先行放映、接受审查。
电影审查,对于中国观众来说,是个不陌生,但颇神秘的存在。而对于郑大卫来说,是与广东省电影行业协会秘书长并列的另一份工作。
他是广东电影审查委员会12名委员之一。
“说老实话,这是一个很敏感的问题。”说到电影审查,郑大卫开门见山地说,“对于中国电影审查的现状,其实我们审查委员本身都有很多不同的看法和意见。”
生杀之权
电影审查有严格的流程。以广东省为例,通常是由制片方提出审查申请,并把摄制好的成片拷贝在影碟里,交到广东省新闻出版广电局电影管理处。
随后郑大卫和其他审查委员就会收到电影处的审片通知,包括时间、片名。这个队伍的成员,除了省局的领导,其余多是与电影有关的从业者。
而在广东,12个审查委员很难全部到场,一般只要够3个人就可以审片。为了使尽量多的审查员到场,审查影片的时间,多数会安排在周五下午。
审查员们按约定时间陆续到放映厅坐下,人齐了就开始放片子。放映结束,灯亮起,就会有一张《影片审查意见表》被发到每个审查员的手上。
审查员们要做的是,分别对影片的“思想性”“艺术性”“制作水平”按5分制进行打分,3分以上才合格。最后在“通过”“修改后再审”“暂不通过”“不通过”四个空格里选一项打上勾,一部投资以万元甚至亿元为计算单位的影片,命运在此便见分晓。
像电影《活着》《蓝风筝》那样在审查时被告知不通过的“枪毙”事件,在广东暂时还未有过先例。每部电影公映前,都要经过立项审查和成片审查两个关口,双证齐全——摄制许可证、公映许可证(也就是被允许在大陆公映的电影片头那个再熟悉不过的“龙标”)。郑大卫介绍,立项审查通过的片子,完成片的审查一般不会枪毙。枪毙的原因一般是拍摄过程中擅自修改了剧本。这会很麻烦,而制片一般不敢冒这样的风险。即使是“修改后再审”也为数不多。
“DVD是我的二奶”
喜欢电影文化,瘦骨嶙峋,外人很难说清楚郑大卫身上的这两个特征到底哪个更鲜明。如他自己所说,在广东电视台大院进进出出的人群里,他颇具辨识度。因为太瘦,郑大卫几乎没有短袖衣服,在夏天的装扮也是长袖衬衫加电视台服。只要跟保安描述“很瘦,穿衬衫和电视台服的”,保安很快就会意要找的是哪位。
他的许多朋友更是清楚,他的家里收藏了数万影碟,占满了书房的三面墙。大卫每周都要出去淘影碟,他工作以外的时间,大部分都在书房与电影一起度过。“书是我的老婆,DVD是我的二奶”,这是他的口头禅。
郑大卫对电影的“专情”,往前可以追溯到澳门的童年。1964年随家人移居回大陆之前,父亲常带他去看来自世界各地的电影,《水手长的故事》《甲午风云》《斯巴达克》《哥斯拉》……“文革”期间被下放到农村,这些电影便在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陪他从最艰苦的少年时光坚持过来。
在另一名审查委员刘海玲的眼里,郑大卫不仅专业精深,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郑大卫最希望的,还是能创作两三部电影剧本。为此,当初他特地从暨南大学的新闻系转到了中文系,与后来成为著名诗人的汪国真成了同学。只是他的普通话,常受到北方同学的嘲笑,为此他还加入话剧社苦练发音。
上世纪80年代初毕业后,按分配郑大卫进入了广东电视台。在这里工作的30多年时间里,台前幕后他都干过,做字幕,写串词,给卡通角色配过音,因为长得颇像末代皇帝,所以还演过溥仪、廖仲恺,得了个“皇上”的外号,也演了不少喜剧人物、反面角色。
在电视台节目进口科的十多年里,郑大卫负责引进境外的电视剧,便与“审查”有了交集。广东台是当时有权限引进境外电视剧的少数地方台之一。为了跟香港的电视台竞争,这是改革开放之后中央给广东的优惠政策。选片、审片,写初审意见,最后副台长敲板。亚洲电视的《大地恩情》《霍元甲》,就是郑大卫那时候引进的。
在正式成为电影审查员之前,郑大卫就已经领略到了“审查”的门路。任达华主演的香港连续剧《为人师表》,剧里的广州话“沟女”(泡妞)一律都要剪掉。领导对郑裕玲、万梓良主演的香港TVB剧《流氓大亨》的片名有意见:流氓怎么可以变大亨?改动片名要做很多工夫,身为责任编辑的郑大卫最后就在“流氓”“大亨”两个词之间加了一个“与”字。
“肯定是出于对‘导向’的考虑。”郑大卫说。
如何解决争议
去年的夏天,像往常其他电影一样,被命名为《食人虫》的电影被送到了电影管理处。这是审查委员会成立第四个年头以来,审查员们第一次遇到在内部争议颇大的一部片子。
这部带有恐怖、科幻、灾难元素的国产电影放映之后,审片室里比往常热闹。某位审查员的一句“这种片子尤其是把人吃了一半血淋淋的,现在没有分级制,怎么办?”引起了平日里少有的激烈讨论。
现今电影审查依据的是《电影管理条例》《电影剧本(梗概)备案、电影片管理规定》,什么内容该禁止、什么内容该修改删减,参照标准加起来不足千字。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常务副院长、广电总局电影审查委员会委员尹鸿说:“电影审查条款大都是原则性定性条款,基本没有具体细节规定。在操作方面,一方面具有灵活性,一方面也容易出现不确定性。”进行许可审查的人在理解和使用许可条件方面的不确定性,使得委员间对同一个片子的争议不少。
当天到场的审查员有5个人。《食人虫》,通过,还是不通过?这是个问题。“虽然故事编得很糟糕,但大陆没有拍过这类带恐怖、科幻的题材,深圳有电影公司愿意拍这种片子,太难得了。”这是郑大卫的观点。其他审查员则倾向于认为,因为没有分级,如果拿到电影院放,那些比较血腥恐怖的镜头对青少年会有影响。
“每一部电视剧、电影,都会有很大的不确定性,甚至跟某个审查员那天的心态都会有关系,比如那天心情不好,看了一部很恐怖的电影,就会觉得很不好,一句话引发羊群心理,可能就会要求把片子修改或放一放。不分级就很麻烦,大家都有不同的看法,大家的角度不同,这不是正确或错误的选择。分级了就好办很多,分到哪个级别,容易作为一个标准,但现在没有这个标准。”郑大卫说。
最终,委员会形成不了共识,也都不愿意打分了,只得将终审权交给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郑大卫不清楚总局是否给了修改意见或给了怎样的修改意见。总之,最后的结果是,《食人虫》被允许10月10日公映。
郑大卫在不同的场合强调过:“虽然我是一个电影审查委员,但我举双手双脚赞成,中国的电影审查一定要改革,而且我拥护分级制度。”
没有分级制,不仅某部电影的“生死”带有不确定性,甚至某类电影的审查标准也具有不确定性。
改革开放初期,内地曾经放过香港拍的《画皮》,当时讲的就是鬼,当然那时候也吓坏过人。而后,因为不成文的规定,电影里可以有妖、魔、怪,但就是不能出现鬼。新拍的电影《画皮》《倩女幽魂》,鬼都改成了妖。
而去年出现的转机是,北京导演拍的《黑月》、中韩合拍的《怨灵》,都是关于鬼,这改变了过去一二十年里电影院银幕没有鬼的境况,这看起来似乎是个转机。“是不是北京局那边的审查有所改变不知道,这就是不确定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