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时代的消失而消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鲁迅从教科书上悄然消失。一代大师随着时代的起伏而消长,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总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这让我想起鲁迅曾经说过的话,他说:“希望我的文章随着时代的消失而消失。”他这样说,也是这样做,他对他的手稿一直不珍惜,用过的原稿都拿来当手纸。许广平看不下去,暗地里替他收藏,他知道后也就笑笑算了,不以为然。他希望死后人们不要纪念他,临终前一再叮嘱许广平:“赶快收敛,埋掉,拉倒。”他知道“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大时,他已经变成傀儡了。”即便面对死亡,鲁迅也最后一次显示他作为大师的超乎寻常的警醒与智慧。可能他早已明白,他的一生注定要成为一个标牌。
捋着鲁迅这根苍老的古藤,一路弯弯曲曲疙疙瘩瘩,还伤痕累累,像一条蛰伏的巨蟒一样纹丝不动,幽幽的目光洞若观火,时不时还吐出毒辣的信子。所以鲁迅能写出《狂人日记》、《阿Q正传》、《药》这样直捣中国人病灶的惊世之作实在不奇怪。在民国那样摩登又开放的年代,除了鲁迅,谁能写得出这样的杰作?没有,不可能有——邵洵美、徐志摩、胡适之之类?太西化太洋派,年轻的他们还号不准中国的病脉。王国维、章太炎、辜鸿铭之流,太过于传统与保守,只知道发出九斤老太似的“一代不如一代”的咒骂。
只有鲁迅火眼金睛残忍刻毒,把中国腐败之躯上寄生的癌细胞解剖得一清二楚。生命永远不能承受之轻,一定要经过烈火的焚烧,你才有可能凤凰涅槃。鲁迅的超人清醒得益于命运熔炉两次的淬火:一次是祖父因为行贿导致破家,让他一个跟头从天堂摔进十八层地狱,各色人等的丑态百出让他头一次尝到人生的血腥与命运的惨烈。另一次是与朱安的婚姻,这个名存实亡的婚姻让他活得生不如死。一个要做圣人的人,结果活得像块石头,不打麻将、不逛戏园,当然更不逛窑子,甚至也不交朋接友。
这时候他已经40岁上头了,自嘲为“老头子”,成天就是关着门抄抄古碑、翻翻旧书,打算了此残生。为了压制性欲,甚至大冬天只穿一条单裤,不盖新被子。能量从来都是守衡的,这自然铁律也适用于个体生命:这里有强烈的压抑,那里必定要有一个强烈的喷发。在鲁迅来说,他的表现就是痛骂,遇谁骂谁逮谁灭谁。他说过这样的话,“到死也一个都不宽恕”,“活着就是要让他人不舒服”——因为人生首先让他不舒服。
鲁迅自己也不知道,这其实全都是命运在布施障眼法,让他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之后,写出了一系列振聋发聩的发韧之作,一下子成为文坛旗手。当他拥有了主动权之后,他在日本结识的那帮子革命者左右了他的人生之路:邹容、章太炎、孙中山的影响让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与毛泽东合作。他的理想是要建立一个没有人吃人、人压迫人的公平社会,毛泽东无疑是他最好的合作伙伴——幸与不幸都从这里开始,包括他后来被捧上天,也包括他现在被接下地。
历史的无情与公正在于,它有它的价值观与坐标系,它不受任何人为的力量所操纵。江河横流泛滥成灾之后,总有一天会海晏河清水落石出。现在,真的应上鲁迅自己的话:“希望我的文章随着时代的消失而消失。”曾经红得像红太阳一样的鲁迅,如今终于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这太正常。再红的红太阳,其实都是要落山的。朝阳喷薄而出那一刻,注定了它将会日落西山,世间的规律就是自然的秩序,没有力量可以改变。鲁迅终于随着那个左倾时代的消失而慢慢消失。消失就消失吧,世间毕竟存在过一颗伟大的、思想者的头颅,还有他塑造的一个不朽的人物:阿Q。鲁迅可以死,但是阿Q这个人物不会死,它将一直活在我们中间。它就是你,就是他,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