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楼梯往上走,隐隐然便可看见那一头醒目的略带花白的头发慢慢现出。吴秀波坐在迎面的沙发上,低着头,见到陌生人来,抬头,微笑,点头。不是客套,不存距离。
待到进入正式采访,他一脸带笑地走过来坐下,眼神柔和,倾听、思考和回答,都认真、充满诚意。说到有趣之处,每每笑出声来,快活不已。每一拔采访完毕,或是碰到触动他的话题,他会低头,双手合十,对记者说上一句“感恩,谢谢!”,并满足所有的合影要求。一切都妥帖、自然。
今年,他有四部电视剧作品问世。8月播出的《我的青春高八度》《离婚律师》,以及9月在央视上映的《马向阳下乡》,还有尚不知何时播出的《乱世书香》。
选他,是选对了
上海耀客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是《离婚律师》的出品方。此前,他们与吴秀波合作过《心术》。
对于池海东这个角色的人选,耀客曾经也选了几个男演员,“都不错,但是我们还是想寻找最合适的。剧本给秀波看了后,他觉得好,我们也觉得池海东和他很贴,最终决定用他。”制片人罗刚说。
而吴秀波的认真,在接触早期,就给罗刚吃了一颗定心丸。“最早见他,是在昆仑,跟他还有编剧陈彤一起聊剧本。他做了很多功课。每一集的台词应该怎么说,哪个地方应该怎么转折,他都分析了很多,每一个细节都在抠。而且他的艺术感觉特别准、特别对,和戏很契合,很多点是我们想不到的。”
这让罗刚震惊。此时,离开机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但他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
待到拍摄时,罗刚已然心中有数,“当时就觉得《离婚律师》一定会成功。”在现场,罗刚坐在导演旁边,看监视器。“有时候,导演说‘好,过了’,他的助理把拍的东西拿过去给他看,然后他会说,导演,再来一条。他觉得不够好,会想要再换另外一种甚至几种表演方式,让导演来选。”
这让罗刚再度有所触动。“很多演员不是这样的。这是主动性和被动性的问题。没有达到他想要达到的那种状态时,他会一直改变和调整,直到把戏拍到最佳最极致。姚晨也是这样。所以我们现场创作的氛围特别好。”
回过头来看,罗刚很开心地称,“他达到我们预期的100%。选他,是选对了。”
而对于吴秀波来说,这部戏是一个缘份,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我生命中所处的这个时间里,也与池海东一样有着对婚姻、爱情、自由、立场等方面的疑惑。另外,当下整个社会和公众开始可以用一种新的心态来对待离异这样的社会问题。所以这部戏对我来说,记录了我在这段时间里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坊间公认,吴秀波把池海东演活了。吴秀波承认,池海东身上的所有念头,他全有。“婚姻结束后,他认识到以前对幸福对欲望的遐想,给他的生活带来诸多不便时,他开始企图放下欲望。但在找到解决人生大命题的过程中,他发现欲望还在,最终又不得不屈服于欲望。”这样的矛盾感,让吴秀波感到有趣。
所以,整个拍摄过程,让吴秀波觉得很开心。“拍这个戏,像下了班没回家,到酒吧里和几个哥儿们聊了聊天。男性成长的标志,是看他什么时候开始自嘲了。这个戏里面,这些东西比比皆是。”
对于悲喜剧,吴秀波有自己的理解。“其实我们找最初的喜剧根源,比如看卓别林,你会发现他的电影故事,每一个单拿出来看的话,都是悲剧,但他的表演却是一种喜剧态度。”
也有遇到过坎儿的时候。“和大多数现代戏一样,这部戏呈现的人性中那些真正源自自我立场、源自欲望的真实表达,我觉得还是不够充分。”
先要在现实生活中睡着
有无新的可能性,是吴秀波接拍新戏的首要条件。演完《赵氏孤儿》,接到耀客老总吕超关于《离婚律师》的邀请后,吴秀波问了吕超两个问题。“这是一个苦大仇深的电视剧吗?”、“这是一个行业剧吗?”吕超的两个‘不是’让他作出了决定。“基于这两点‘不是’,它就有更多的可能性了。”
《马向阳下乡》亦如是。这是部农村戏,吴秀波看过剧本前几集后,觉得跟别的戏没有太大区别,“惟一的不一样就是环境的不一样。那么如果它不一样,我就有可能不一样。”
所以,每当有人问吴秀波,接下来想演一个怎样的角色时,他会回答,所有的角色减去演过的角色,都是我想演的角色。
“其实兴趣和乐趣,就在于无知和未知产生的表达欲望。所以我会更希望尝试不同的戏剧风格。别人批判说,穿越剧不好,不能再演,但是我没演过呀,我就很想演。别人说狗血剧不好,我没演过,我就好想演一下。”
他认真地说,“未来,如果有狗血剧,好歹让我演一下。让我把所有的东西都试一下。”
一度,他作过几次尝试,但都被打断了。“人家说,哎,你别这样,我受不了。投资方也说,不能这么折腾。这么折腾,会有闪失。那就尊重人家吧。”话音未落,他又补上一句,“如果人家认同的话,我还是会去改一下。”
生活中的吴秀波,自认懒、邋遢、无聊。“这个无聊不是主观的,是客观上别人觉得你太无聊了。我基本上在家待一天也不带动的,就觉得待着挺好的。我身上生命的动力不是那么完备。”
也因为如此,吴秀波对演戏这个行业心存感激。于他而言,演戏不但救了他,而且让他得以最大限度地保持自我。
“演戏是一个做梦的行业,而要做梦,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你要在现实生活中能睡着。所以我尽量先要在现实生活中睡着,才有可能在戏里做梦。”
他解释,“演戏就跟吃糖一样,你吃第一颗话梅糖的记忆和感受,或者第一次和女孩在一起时的感受,永远都是第一次的感受最好、最强大。随着次数越来越多,你的反应、感受和灵敏度、表达会越来越淡薄。戏本身就是假的,它一定没有生活那么真实、清晰、有趣,如果你太过于专注生活中所有的得失和有趣的话,演戏就会变得毫无趣味。所以很多职业演员会做一种功课,就是在生活中忽视、放下更多的乐趣,这样,在演戏时才会有灵感。”
看不见是最要命的
曾经,因为追求自由,吴秀波的人生过得肆意,却也坎坷。现在,他对自由有了更多的理解。
“到我这个年龄,可能会想一个问题,是什么让我不自由?然后我发现,就是我的欲望。每达到一个以为自由的阶段,我的欲望又在疯长。所以现阶段,我以为,战胜我的欲望,和它和平共处,是让我的心性获得最大自由的可能。”
他选择从最简单的事情做起。“比如说,肉好吃,你能试着不吃吗?这有什么好处吗?没什么好处,但能试着让你战胜自己的欲望。后来我发现,诶,人的欲望不是不能战胜的。”
这让他感到了更大的自由。“人从未曾想过战胜自己的欲望,至少在我年轻时从来没想过。当突然间开始尝试了一次之后,我发现,它给我带来的自由感,比我战胜外界带来的要大。这是一件特别神奇的事。”
他也开始明白,最强大的人,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人,“而是不要什么的人”,因为,“当你什么都不要,没有什么可以是你的敌人。”
回顾过往,他感慨,“我活到这个年龄,捡到过三样宝贝。一个是通过吃素,我发现可以战胜自己的欲望。第二样,明白不要的强大,所以不贪婪。第三个,知道有用的意味。你只要做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在这个分别的世界里,你能渐渐长出一颗不分别的心。”
现在的吴秀波靠一套简单的理论体系来面对压力和烦恼。“说简单其实也不简单。先要认知,人活着,必需的元素是什么?空气、食物和水。没有这三样,人才会死。但其实大部分人在烦恼时,这三样都没有缺失。不缺,那为啥?
这是第一步。第二步,人究竟活多长?人究竟活在哪个时间?人究竟活多长是所有人的疑惑,但有一个真理,人一定会死。所以,你能活的就是现在。当你活在当下这一刻,生命三元素都不亏损,还有什么得失呢?所以,看不见是最要命的。”
曾经,吴秀波一直以为,人生如果不发问,人生就没有追求。没有答案,就不智慧。“但慢慢地,活到这个年龄,我以为,‘不知道’,可能是我现在选择的最好的活法。”
这仍然关乎欲望。“所有想知道的源头,归根结底,只不过是欲望。所有的知道,你认认真真地去看它,都是无知。所以,如果你能做到安于不发问,清醒地知道没有问题就没有所谓的答案时,那种安于不知道的状态,其实是一种有趣的天平状态,那种状态让你的生命旅行能看到更好的风景。”
吴秀波明白,自己身上永远有着不可调和性。“人本身的欲望和战胜欲望的决心在我身上共生共存。但就像我尊重我选择的人生方向和态度,我也尊重我身上的欲望。”
四十多年的岁月,吴秀波做过的梦有很多,“少时想当一个职业台球手,后来想当航海者,再后来想当提笼架鸟的人。有时甚至觉得堕落也是一种梦想。也想过,把生命付诸修行。”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他总结,“所有天南海北的立场,我能让它们安好无损地在我的身体里共生共存。能让它们如此安好的原因,是刚刚我谈到的几个简单的生命原则和状态。如果你看到我是一个清除异己的分子,我的身体里绝无可能让角色产生这么多变化。所以我不能扔掉任何一个别人以为不好的东西,要把它们搁在我的身体里,本质上我也扔不掉。”
父与子皆在心中
父亲,在吴秀波的人生中,是一个他后来才意识到的一直都在他心里的存在。沉默寡言的父亲,他最终理解了他,并称他“非常非常美好”。
“他给我最大的影响就是‘不说’。这是他最大的德行和给我传承的最本质的真理。我只有活到今天才知道,‘不说’的准确。”
谈及此,他停顿了一会儿,好像能够看到他的眼中有什么在闪动。
这样的影响,传承到了下一代。对于自己的儿子,“我没有太多的道理给他们说。但我勇于跟他们说,我不知道,我不清楚。至少,我在说一些不可规避的所谓真知灼见的时候,会在前缀上加上‘我以为’,因为我怕不准确。”
但与沉默的父亲不同,吴秀波会经常对儿子说“我爱你”。“说出这三个字,我并不以为那是我给他们的什么财富,未来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我只是还没强大到像我父亲那样不去表达。这是我生命的软肋。我会在感知生命的无常时,不由自主地把这几个字说出来。”
吴秀波自认有孩子缘,但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怎样的父亲,给孩子带来了怎样的影响。“我需要等到孩子们长大了才知道,就像我父亲如果现在在天上看到、听到我说这番话时,他会说,我要跟你表达的是什么,至少你懂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要为孩子做什么。“我希望,我活着时,能尽我所能,让他们没有不甘。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他们没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