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白羽
目录:
零、楔子
一、蛇祸
二、陷阱
三、蒙冤
四、暗狱
五、新生
六、逃狱
七、刀客
八、魔门
九、同行
十、布局
人,既无虎狼之爪牙,亦无狮象之力量,却能擒狼缚虎,驯狮猎象,无它,惟智慧耳。——《千门秘典》序
楔子
天高地阔,万里无云,赤红的太阳静止一般高悬中天,把天地映照得亮晃晃一片红火。空气被日光烧灼得炽热难当,似乎只差一点火星就能点燃。在如此酷烈的天气下,在一望无际的戈壁大漠中,有一小队奇怪的人马挣扎着行进在无路可循的黄沙里,人数不足二十,骡马牲口不及十头。除了领头的四五人骑有骡马骆驼,其余十多人竟被镣铐栓在一起,像骡马一般被栓成一串,在几个骑者的吆喝鞭笞中,勉强挣扎着向前蠕动。
在如此酷烈的太阳下,戈壁滩那本就不多的活物也都躲到各自的藏身之处,以避开一天中最毒的阳光。放眼望去,前方那漫漫黄尘天地中,除了东一团、西一簇的骆驼刺,就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驿站。驿站旗杆上那方懒洋洋随风摆拂的破旗,勉强透出一丝难得的生气。看到那面旗织,几个骑手不禁一声欢呼,鞭笞众人加快了步伐。
驿丞老蔫也看到了这一小队人马,远远便迎出了驿站。老蔫并不是个热情好客的主儿,整天都蔫巴巴像霜打茄子,不过谁要在这远离人烟的荒僻驿站孤零零呆上十年,见到强盗都会觉得亲切。
“老蔫!快快准备清水草料!这鬼天气,简直要把人给烤熟了!”领头的骑者远远就在大叫,他的脸上有一道血红的刀疤,随着表情变化在不住蠕动,远远看去,就像脸颊上又开了一张口。
“清水草料早已经准备好!刀爷!”老蔫边答应着,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清水和草料。他认得来人是甘凉道有名的捕头,绰号刀疤,真名反而没多少人知道。这里虽然已是青海地界,但刀疤经常负责把内地送到甘凉道的囚犯,再押送到更远的青海服苦役,常常要经过这座孤零零的驿站,一来二去,与老蔫自然就相熟起来。
几个衙役翻身下马,争先恐后地奔向老蔫准备好的清水馒头,几个披枷带镣的囚犯则跌跌撞撞躲到阴凉处,东倒西歪地瘫在地上直喘粗气,就像几条离了水的鱼。
老蔫提上一桶清水向他们走去,他虽然知道发配到如此荒凉偏远之地来服苦役的囚犯,大都是些穷凶极恶之辈,不值得同情,但一个人在这驿站苦守多年,一年到头难得看到几个人,就算是囚犯,在老蔫眼里也十分亲切。
老蔫舀上一瓢水,几个囚犯立刻争先恐后伸长脖子张嘴来接。囚犯都戴着枷,双手不得自由,吃喝拉撒都得要人帮忙。老蔫正要喂,却听身后一个衙役突然喊道:“等等!”
老蔫莫名其妙地回过头,就见一个吃饱喝足的差役,抹着嘴一脸坏笑地过来,夺过老蔫手中的水瓢扔回桶中,然后两腿一叉,扯开裤子对着水桶就“哗哗哗”撒了一泡尿,这才提起裤子对老蔫示意:“去!喂他们喝!”
老蔫为难地望向一旁的刀疤,却见他并不制止,反而露出了饶有兴致的微笑。老蔫无奈,只得舀上一瓢尿水递到一个囚犯面前。只见那囚犯稍一犹豫,就闭上眼“咕碌碌”一口喝得干干净净。
众差役哄堂大笑,有人还大声调侃:“热茶一定比凉水还要解渴吧?”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老蔫一个个喂过去,只见众囚犯有的麻木,有的哭丧着脸,有的则两眼怒火。不过在极度饥渴之下,几个囚犯还是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老蔫喂到最后一个囚犯时,却见他别开了头,一脸倔傲。老蔫叹了口气:“喝吧!从这里过去数百里都是戈壁荒漠,不喝水怎么成?”
“我是人,怎么能不要尊严?”那囚犯涩声道。他的声音虽因干渴已嘶哑难闻,却依然透出一股不容轻辱的傲气。
尊严?老蔫一怔,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更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囚犯。他不由细细打量对方,却见那囚犯身形瘦弱,看眼神似乎十分年轻,虽然须发散乱,满脸肮脏不堪,却依然掩不住骨子里的书卷气。老蔫还想再劝,就听身后的刀疤大声在问:“怎么回事?他怎么不喝?”
老蔫为难地回过头,还没来得及向刀疤解释,刀疤已大步过来,一把抢过老蔫手中的水瓢,吐了口浓痰在里面,然后递到那囚犯嘴边,“嫌料不够,老子再给你加点!”
那囚犯别开头,一脸倔傲,虽然披枷戴锁,他的眼中依然有一种不容轻辱的倔傲,与其他囚犯那种卑微胆怯的眼光完全不同。这眼光刺激了刀疤,不由一把抓住他的发髻,迫使他扬脸向着自己,然后把手中的水瓢强塞到他口中,斥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还要老子亲自伺候你!”
那囚犯使命一挣,把水瓢撞落到地。刀疤勃然大怒,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指着一旁的囚犯喝问:“你为什么不喝?你跟他们有什么不同?”
那囚犯在地上挣扎着坐起来,嘴里喃喃道:“我是人,不是牲口!”
“人?”刀疤一把将那囚犯拎起来,“你他妈也敢自称是人?你们这些垃圾,有哪个敢自称是人?”
刀疤说着扔下那囚犯,举起马鞭从几个囚犯头上一个个抽将过去,边抽边骂:“你!一个拐卖小孩的人贩子;你!一个强奸女人的采花贼;还有你!一个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你们他妈这些垃圾,有哪个配称为人?老子恨不得将你们一个个就地处决,免得连累老子在这种天气,还要侍侯你们去青海旅游!”
刀疤说着转回到方才那囚犯面前,举鞭抽道,“尤其是你!不仅强奸杀人,还坑蒙拐骗。老子真搞不懂,以你的罪名,就算判个凌迟也不过分,你他妈居然还能活命,真不知使了什么龌龊的手段,花了多少昧心银子。听说你以前还是个秀才,就凭这,也该罪加一等!”
“我没有!”那囚犯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我没有强奸杀人,也没有坑蒙拐骗。我是被冤枉的!”
“嘁!每个囚犯对老子都是这么说。”刀疤说着重新舀了瓢尿水递到那囚犯嘴边,“老子再问你一次,喝不喝?”
那囚犯针锋相对地迎着刀疤凶狠的目光:“我是人,不是牲口!”
刀疤勃然大怒,将尿水泼到那囚犯脸上,扔下水瓢怒道:“好!老子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只要你能撑到明天,老子就承认你是人!”说完向手下一挥手,“来人!把他给老子绑到栓马桩上,看他能犟到什么时候!”
几个衙役把那囚犯从阴凉处拖出来,七手八脚地绑到驿站外的栓马桩上。头顶日光正烈,地面沙砾发烫,在上烤下煎之下,正常人根本坚持不了多久。那囚犯舔着干裂的嘴唇,紧闭上双眼,在如火烈日烘烤下,虽然神情早已疲惫不堪,但脸上却依然有一种不屈的孤傲。
“谁也不许给他送水!老子要看看他到底能撑多久!”刀疤说着对老蔫一招手,“准备干粮草料,咱们明天一早再走。”
天渐渐黑下来,戈壁滩的白天热如火烧,到了夜晚却又十分寒冷。老蔫喂完骡马后,正好经过栓着那囚犯的栓马桩,老蔫不由提灯照了照,却见那囚犯全身瘫软地挂在那木桩上,不知死活。老蔫慌忙过去一探鼻息,隐约试到还有一点细若游丝的呼吸。
老蔫暗自叹息,又想起了这囚犯日间那忧悒而倔犟的眼神,虽经历万般磨难,依旧孤傲不屈,这是其他囚犯眼里没有的神光。不知怎的,老蔫始终忘不掉这种眼神。如今这囚犯在烈日下苦撑半日,浑身早已严重失水,若再不喝水,一定撑不过今夜。
老蔫侧耳听听驿站内的动静,只听到一片酣声。日间的长途跋涉,早已令众人疲惫不堪,天刚入黑就已尽数睡去。老蔫这才悄然去舀来一瓢清水,然后托起那囚犯的下颌,小心翼翼地将清水灌入囚犯口中。片刻后,只见他睫毛微颤,终于缓缓醒了过来。
“谢天谢地!我还怕你醒不过来!”老蔫嘴里嘟囔着,还想继续喂水,谁知那囚犯却本能地转头避开。老蔫忙道,“别紧张,这是清水。”
那囚犯将信将疑地浅尝了一口,这才将一瓢水急切地喝完。清水下肚,他的精神稍稍恢复了一些,干涸的眼里泛起点点泪花,对老蔫哽咽道:“老伯,多谢相救!我骆文佳若有出头之日,定要报答老伯一水之恩!”
老蔫摆摆手:“什么报答不报答,等你活着离开青海再说吧。据我所知,凡发配到这儿来服苦役的囚犯,还没有人能活着离开。”
那囚犯一怔:“这是为何?”
老蔫叹道:“宁肯地上死,不要井下生。在矿井服苦役,吃的是阳间饭,干的是阴间活。一年下来不知要活埋多少汉子?凡是被发配到那儿的囚犯,要么在井下被埋,要么被繁重的劳役折磨至死,几乎无一例外。”
“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那囚犯眼中闪出骇人的光芒,“我是被冤枉的!我一定要活下去!我还要练成绝世武功,让那些陷害我的家伙付出应有的代价!”
老蔫同情地望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囚犯,却不敢出手放开他。只见他拼命挣扎,似乎想挣脱身上的束缚,不过他的努力没有憾动栓马桩,却反而令疲惫不堪的他一阵晕眩,浑身一软便晕了过去。
骆、文、佳。老蔫在心中默念着他的名字,暗自叹息:看来确实是个读书人,只可惜,在恶劣的环境下,读书人活下来的机会更是小之又小。
“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昏迷中,骆文佳的嘴里还在喃喃念叨着,他那肮脏不堪的脸上,闪烁着异样的神采,时而狰狞,时而温柔,时而愤怒?他的意识似乎又回到了那不堪回首的过去?
一 蛇祸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伴随着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骆文佳又开始了他一天的生活。
这里是扬州郊外一处山青水秀的小村庄,村前小桥流水,村后群山环抱,风景十分秀美,远近闻名。村里大部分人都姓骆,因此也叫骆家庄。骆文佳是村里唯一的秀才,其祖上还是告老还乡的京官,只可惜到骆文佳父亲这一代,就因为好赌不仅荡尽了家财,还被人催债逼得上吊自尽,骆家从此家道败落。幸好骆文佳有一位知书达理、勤劳善良的母亲,一刻也没放松对儿子的管教,不仅独自将他抚养长大,还送他到邻村私墅伴读,终于将他培养成为村里唯一的秀才。在母亲的严厉管教下,骆文佳从小就立志要通过科举出人头地,像先祖那样学而优则仕,以振兴家门。为了分担母亲的重担,骆文佳在苦读诗书准备考举之余,还借村中的祠堂开设私墅,除了要帮助村里那些读不起书的孩子,也是要挣点小钱贴补家用。
窗外传来的马蹄声吸引了孩子们的目光,读书声不由弱了下来。骆文佳循声望去,就见两个衣衫锦绣的富家公子,在几名随从的蜂拥下,正控马缓缓从窗外经过。两个人谈兴正浓,其中一个白衣白马的儒雅公子还不住用马鞭指点着周围,意态颇为潇洒。
骆文佳认出那白衣公子名叫南宫放,扬州城有名的南宫世家三公子。当年父亲将家产都输给了南宫世家,因此骆家庄大部分田产现在都属于南宫世家,只有寥寥几块祖宗坟地还在村中族长手里。最近听说南宫世家要收回骆家庄的田地,准备在这儿建造休闲山庄和跑马场。这消息令村民们人心惶惶,大家都希望族长骆宗寒能阻止这件事。
“别看了,继续读书!”骆文佳拍拍桌子警告孩子们。他对这些公子哥儿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想苦读诗书,早日考取功名。
直到日影西斜,骆文佳才收起文房四宝让孩子放学。孩子们打打闹闹地逃出祠堂,各自匆匆归家,祠堂中一下子就静了下来。骆文佳将桌凳整理好后,也收起书卷准备回家。一出门,就见一个青衫少女挎着篮子等在门外。一见骆文佳便有些羞涩,却还是款款迎了过来。
“欣怡!”骆文佳眼中露出异样的神采,连忙拱手为礼。
“文佳哥!”少女来到骆文佳面前,低着头将手中的篮子递过来,“这是我家今年新摘的果子,给你和伯母尝尝新。”
骆文佳连忙将篮子接过来,本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呐呐地愣在当场。那姑娘偷眼看了看一脸窘迫的骆文佳,不由嫣然一笑,对他摆摆手:“你早些回去吧,莫让伯母担心。”
“是!”骆文佳连忙答应。少女低着头又等了一会儿,这才低声说:“我走了!”
“哎!”骆文佳答应着,目送少女款款走远。只见对方走出数十步后,又回头挥了挥手,一脸娇羞。骆文佳心神一荡,不由看痴了。直到那少女再看不见踪影,他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拿起篮中一个红艳艳的苹果,放到鼻端轻轻嗅着,却舍不得咬上一口。
怡儿!骆文佳在心中叫着那姑娘的小名,只感到一阵甜蜜。那少女是村中殷实大户赵富贵的女儿。赵富贵是外来户,当年为了寻个靠山,曾与骆文佳的父亲指腹为婚,早早便把女儿许给了骆家。后来骆家败落,赵富贵便有了悔婚之意,只是两个孩子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早已难舍难分。赵富贵为此差点与骆家翻脸,不过后来见骆文佳勤奋好学,与其父完全不是一类人,小小年纪便考取了秀才,前途不可限量。赵富贵这才对两人的往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且默认了这门亲事。
本来按礼教,有婚约的男女在成婚前不能见面,只是荒野小村,所有礼教都删繁就简,所以骆文佳与赵欣怡才有机会常常见面。但随着二人年岁的增长,加上十七年前那一纸婚约,反使二人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随和自然,两小无猜。
骆文佳痴痴望着赵欣怡离开的方向,好半晌他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嗅着手中的苹果慢慢往家走去。
赵欣怡拐过路口后没有走远,却隐在树后回头偷看。见骆文佳呆呆地抱着篮子往回走,她不禁抿嘴一笑,轻轻骂了一声“傻瓜!”这才一甩发辨转身就走。
刚一回头,一声猝然而发的马嘶声把赵欣怡吓了一跳,只见一匹洁白如缎的骏马在自己面前人立而起,差点将马上骑手掀了下来。那骑手一脸恼怒,正要开口责骂,待看清赵欣怡模样,却不由愣在当场。
赵欣怡半晌才回过神来,方才光顾着偷看骆文佳,竟没有听到身后的马蹄声,一回头差点跟奔马撞在了一起。她正要道歉,却发现马鞍上的骑手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虽然村中也有不少小伙子喜欢偷看自己,但像这种肆无忌惮的目光赵欣怡还是第一次遇到,心中不禁有些害怕。顾不得道歉,一低头匆匆就走。匆忙间竟没有看清那人的模样,依稀觉得是一个白衣胜雪的年轻公子,长得似乎也不难看,就是目光有些吓人。这种人在赵欣怡心目中属于另一个世界,跟自己全然无关。所以当她回到家中时,已经将方才的邂逅完全忘记了。
蛇祸(2)
“美!真美!”马上骑手直到赵欣怡走远,尤在喃喃自语,“想不到这偏僻小村,竟有空谷幽兰!”
“三公子好眼力!”他身旁一个锦衣公子连忙点头附和,“扬州虽是佳人云集的繁华都市,却也很少看到这等不染一丝俗粉的人间绝色。”
那位被称做“三公子”的白衣男子没有搭理对方,却望着赵欣怡消失的方向轻轻吟道:
“山村有佳人,年方二八整;
眉如远山月,肤如凝雪脂;
腮边染桃红,凤目暗含春;
唇启如花绽,举步似莲生;
骏马惊艳停,踯躅不敢前;
惊鸿一瞥间,疑是天上仙!”
“三公子好文采!”那锦衣公子鼓掌赞道,“出口成章,三步成诗。想上古那些风流才子,也不过如此吧?”
“唐公子说笑了!”白衣公子连忙摆手,“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在下一首陋诗,哪能形容那姑娘之美于万一!只可惜,咱们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
那唐公子忙嘻嘻笑道:“那公子何不追上去问问。凭南宫世家三公子的风流倜傥和博学多才,这还不是手到擒来?”
“咱们还有正事要办呢!”南宫公子有些遗憾地摇摇头,“如今这方圆数十里,就只剩下这骆家庄,再不抓紧拿下,岂不显得我南宫放无能?”
那唐公子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咱们这次出了高价,再加上公子你亲自出马,恩威并用。我不信骆宗寒那老家伙会不识时务。”
南宫放摇了摇头:“骆宗寒是个硬骨头,恐怕不会就范。”
“硬骨头?”唐公子一声冷笑,“难道能硬过公子的无影搜魂手和我唐笑的独门暗器?”
南宫放脸上闪过一丝嘲笑,嘴里却淡然道:“咱们南宫一族,在扬州毕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大户人家,岂能公然恃强凌弱,授人以柄?就算万不得已要动粗,也决不能亲自出手。”
唐笑颇有些不屑地撇撇嘴:“哪有这么麻烦?此事若是在我川中,谁要敢让咱们唐门不痛快,三天之内既遭横死。”
南宫放鼻孔里一声轻蔑冷笑,没有再说话。却突然勒马在一座青瓦红墙的四合小院前停了下来,扬鞭一指:“到了!”
当骆文佳回到家中时,天已擦黑。母亲在厨房中忙碌,家中飘荡着饭菜的香味。骆文佳忙把手中的篮子递给母亲:“娘!欣怡送来的,让你老尝尝新。”
母亲没有接,却幽然叹道:“我吃不下。”
“这是为何?”骆文佳见母亲神色有异,慌忙问道。
“咱们家境贫寒,却还是书香世家。你难道就甘心一直接受别人馈赠?虽然你与怡儿有婚约,但若不能考取功名,你怎么能够娶她?就算她不介意,她的父亲恐怕也不会答应。”
“母亲教训得是。”骆文佳忙道,“我一定用功读书,争取早日中举。”
“没出息!”母亲边端上饭菜,边半真半假地斥责道,“你祖上世代书香,进士解元不计其数,你若连个举人也考不上,如何有脸见人?”
“是是是!”骆文佳忙陪笑道,“儿子一定用功读书,争取中个状元,也给母亲大人挣个诰命夫人!”
“贫嘴!”母亲嘴里斥责,脸上却满是怜爱。手脚利落地摆好饭菜,这才招呼儿子,“吃饭吧,如今更深夜长,你夜里也不要读得太晚。”
母子二人吃完饭,骆文佳待母亲收拾完毕歇下后,这才来到后院僻静的书房继续苦读。骆家虽然家道中落,田产尽卖。但毕竟祖上做过京官,老宅虽然破败,占地依旧不小,不仅有厢房后院,书房中各类藏书更是应有尽有。若非如此,骆文佳恐怕也没有机会读书了。
蛇祸(3)
伴着昏黄的油灯,骆文佳又开始了他的夜读。刚读完一篇《论语》,骆文佳突然听到后院内传来“咕咚”一声闷响,像是有人从院墙上跳了下来。骆文佳忙拿起油灯出去查看,心中有些奇怪,如此破败的宅子,难道还有盗贼光顾不成?
后院墙根的荒草在微微蠕动,骆文佳提灯一照,不由吓了一跳。只见草丛中,一个黑衣老者浑身是血,双目紧闭,躺在草丛中微微喘息,似乎已经昏迷。骆文佳在最初一刻的惊惧过去后,不由小声呼唤:“老伯!老伯!”
老者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却没有睁眼。骆文佳天性善良,见老者身负重伤,忙将之搀扶起来,一步步扶到书房中,放到自己平时休息的躺椅上躺好,这才细细打量老者模样。只见他年岁似乎并不算大,两鬓却已斑白,面目沧桑落拓,脸上瘦削无肉,即便紧闭双眼,模样依然显得有些峥嵘。见老者面白如纸,气息细微,骆文佳忙急切地问:“老伯,你伤到哪里?我立刻去给你请大夫!”
说着刚转身要走,却被老者一把抓住了手腕。老者的手如鹰爪般有力,虽在重伤之下,骆文佳也挣之不脱。只见老者吃力地指指自己前胸:“我??????这里有药!”
骆文佳忙解开老者衣襟,只见他怀中果然有两个药瓶。骆文佳忙拿出药瓶问:“怎么用?”
“丹丸内服,药粉外敷!”老者吃力地说了句话,便累得直喘粗气。
骆文佳依言将药丸给老者服下后,再撕开老者胸前带血的衣衫,谁知血肉相连,痛得老者一声大叫,顿时昏了过去。骆文佳手足无措,赶紧将药粉敷在老者前胸伤口处,然后撕下一幅衣衫给他裹住伤口。忙完这一切,他才发现老者怀中还有个小小的包裹,贴肉藏着,已经被血水浸湿。骆文佳怕它与伤口粘合在一起,便轻轻抽将出来。包裹入手不重,长长方方像是一本书。骆文佳天性对书痴迷,见老者昏迷不醒,便忍不住解开了包着的锦帕细看。只见内里果然是一本厚约半寸的羊皮册子,看模样年代久远,封面上还用一种十分罕见的古篆写着四个大字——千门密典!
骆文佳从小博览群书,对诸子百家、野史传闻均有所涉猎,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本书。他心中有些奇怪,不由信手翻开第一页,只见第一页只是一个序,仅有短短一句话,也是用那种古纂写成。骆文佳轻声读道:“人,既无虎狼之爪牙,亦无狮象之力量,却能擒狼缚虎,驯狮猎象,无它,惟智慧耳。”
“这是什么东西?”骆文佳疑惑地喃喃自问,正想翻开第二页,却发觉书页粘连,无法翻开。他正准备细看究竟,却突然感到后领一紧,脖子已被一只鹰爪般的手扣住,跟着眼前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已抵在自己眼帘上,接着身后传来一声冷喝:“你敢私阅本门密典,当挖去双目。”
“我没有!”骆文佳慌忙丢开书,这才发现躺椅上的老者已来到自己身后,正用匕首抵着自己眼帘。他忙分辫道,“老伯饶命,我??????我不知道??????”
“你看到了什么?”老者喝问。
“我什么也没看到,就看到第一页那句话!”骆文佳忙道。
“既然看到,就该挖目!”老者说着手腕一紧,正要动手,却听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枯枝折断的脆响,这声音落在骆文佳耳中几乎微不可察,但在老者耳中却如惊雷。老者一怔,突然扳过骆文佳的身子,跟着倒转匕首,将刀柄强塞入骆文佳手中,然后抓住骆文佳的手腕向自己前胸一送,匕首应声插入了自己胸前的伤口。
蛇祸(4)
这几下兔起鹘落,变故突然,待骆文佳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手握匕首,正刺中老者前胸,跟着就见老者徐徐向后倒去。骆文佳手握带血的匕首,吓得愣在当场,结结巴巴地分辫:“我??????我不是??????故意的!”
窗棂突然无声裂开,两名黑衣人手执长剑闪身而入。待看清屋中情形,二人神色大变,慌忙横剑戒备,齐盯着骆文佳喝问:“是你杀了他?”
“不是我!”骆文佳赶紧扔掉手中匕首,茫然指向倒地的老者,“是他??????”
两个黑衣人看看地上气息全无的老者,再看看手足无措的骆文佳,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冷冷喝道:“既然你杀了他,那东西一定落在你手里。交出来!不然??????”
“什么东西?”骆文佳一脸茫然。
“哼!果然不愧是千门中人,装得还真像!既然如此,咱们只好冒犯!” 一个黑衣人一声冷喝,长剑一抖,挽起朵朵剑花,突然向骆文佳逼来。
骆文佳慌忙后退闪避,却被身后的凳子绊住,仰天便倒,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虽然摔得七荤八素,却刚好躲过了迎面逼来的剑花。那黑衣人见状疑惑地收剑而立,暗想自己这一剑本是虚招,何以一招便得手?
“在这里!”另一个黑衣人突然发现了落在地上的那册羊皮书,顿时两眼放光扑将上去,正要伸手去捡,却感觉身旁寒光一闪,同伴的剑竟向自己刺来。那黑衣人猝不及防,顿时被刺中了腰胁,不由捂着伤处踉跄后退,戟指同伴怒喝:“你??????”
只见出手偷袭的黑衣人森然一笑:“《千门密典》,人人得而藏之,你怪不得我。”说着再补上一剑,顿时将同伴杀害。然后转向骆文佳,见他刚挣扎着爬起来,黑衣人一边暗自戒备,一边伸手去捡地上的羊皮书。就在这时,只见方才一直倒地不起的老者突然一跃而起,一掌斩向黑衣人咽喉。黑衣人大半注意力都在骆文佳身上,根本没想到老者死而复生,顿时被切中咽喉,不由一声痛叫,瞪着眼慢慢软倒在地。
老者这一下突袭牵动伤口,鲜血又涌将出来,转眼便湿透了前胸衣衫。他不由瘫在地上直喘粗气,喘息半晌后,才对一旁呆若木鸡的骆文佳勾勾手指:“你过来!”
“我不!”骆文佳吓得往后直退。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老者柔声道,“方才是你??????”
“不是我!”骆文佳赶忙分辫,“我不知道匕首怎么就到了自己手里,还刺中了你胸膛。”
“不关你的事。”老者吃力地道,“要不是老夫急中生智,岂能骗过这两个家伙?”
“你的伤,不要紧吧?”骆文佳忙问。
“在伤口上再戳上一刀,也只是多流点血罢了,没什么大不了。”老者说着捡起羊皮书塞入怀中,然后对骆文佳勾勾手指,“方才是你救了我,我不会为难你。如果以后有机会再见,我定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你先将这两人拖去埋了吧。”
骆文佳慌忙摇手:“不行不行,出了人命案,当然要先报官!”
“报官?”老者一声冷笑,“老夫拍拍屁股就走,官差来后,你怎么解释今晚之事?”
“照实说!”
“谁会相信?”
骆文佳哑然,今晚之事实在太过离奇,若非自己亲眼所见,也决不会相信。但要他将两个黑衣人就此掩埋,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也做不出来。沉吟片刻,骆文佳昂然道:“君子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我会将今晚之事据实向官府汇报,别人信不信,其实也无关紧要。”
蛇祸(5)
“迂腐!愚昧!”老者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可知今晚之事要传了出去,会给你惹来多大麻烦?又会给老夫惹来多大麻烦?”
骆文佳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毕竟是两条人命,我不能昧着良心将他们就这样掩埋。”
“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啊!”老者连连叹息,挣扎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喃喃道,“看来只得用老夫这珍贵无比的神药了。”
说着,老者将瓷瓶中的药粉倒入两具尸体的伤口,只听“嗤嗤”轻响声中,两句尸体竟一点点化去,最后就只剩下两套空空的黑衣。骆文佳见状惊得目瞪口呆,直怀疑自己是否身在梦中。
老者最后将两套黑衣连同两柄长剑一并包好,背在背上挣扎出门,并回头嘿嘿冷笑道:“现在一点痕迹都没有了,我看你还如何报官?”
骆文佳见老者跌跌撞撞地出门,突然想起自己连对方姓名都还不知道,忙追出书房问道:“不知老伯如何称呼?”
“怎么?你还想将老夫的名字也告诉官府不成?”老者一脸不善。
骆文佳叹了口气,“老丈误会了。今晚之事若无物证,我说出去谁会相信?今日与老伯巧遇也算是缘,他日还能相见也说不定,所以忍不住问问。”
老者嘿嘿冷笑道:“你身在山村,心在官场,老夫却终年在江湖独行,今后恐怕不会有机会再见。不过见你这般诚恳,老夫也不妨告诉你,老夫姓云,别人都尊老夫一声云爷。”
云爷?骆文佳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还想再问,却见老者已踉跄出门而去。看看天色,夜幕才刚刚降临。只见天上星月依旧,四周除了秋虫的鸣叫,就只有习习微风带来些许的凉意。无论黑衣人还是白发老者,俱不见了踪影。骆文佳揉揉双目,直怀疑自己宿梦未醒。
“当当当!”祠堂那边突然传来急促的锣声,在夜里显得十分突兀。这锣声是族中招集众人的紧急信号,只有重大事件发生时才用。骆文佳长这么大,也只是在一次村庄遭到盗匪抢劫时,才听到过这种锣声。
“娘,族中以有大事发生,我得去看看!”骆文佳匆匆来到母亲窗外禀报。就听母亲在屋里叮嘱道:“你去看看可以,但要切记,一切有族中长辈做主,你万不可强自出头。”
“孩儿记住了!”骆文佳答应了一声,便匆匆往祠堂方向赶去。他虽然年未弱冠,在族人眼中还不算成年,但因为他是族中唯一的秀才,所以获准参加族中事务,这让他一直自豪不已。
匆匆来到祠堂,只见祠堂中早有无数族人赶到,众人对今晚族长的召集感到十分意外,纷纷在相互打听,各种揣测都有,却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直到族人到得差不多后,才见族长骆宗寒在两个儿子的陪同下大步进来。在昏黄的灯笼火把映照下,骆宗寒脸色铁青,颌下短髯也在微微颤动,眼中更闪烁着一种决绝的寒芒。
“叔公,半夜三更将我们召集起来,究竟有何事?”有人在大声询问。
骆宗寒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待众人渐渐静下来后,他才环顾族人道:“今日扬州南宫世家三公子亲自登门,出三倍价钱要咱们搬迁,让出骆家庄所有的土地,你们说怎么办?”
“那怎么行?”有人立刻高声反对,“咱们骆家在这儿生存了数十代,连祖坟都在这里,怎么能搬?”
“是啊!”众人纷纷附和,“从来只有活人能搬,没听说祖坟也能搬!”
蛇祸(6)
“不搬,坚决不搬!”人们态度异常坚决。
骆宗寒待大家稍微安静后,才朗声道:“今日南宫放已对咱们下了最后通谍,如果咱们不搬,从今夜开始,我骆家庄每天就要死一人。我本当他是虚言恫吓,谁知今晚天刚入黑,村中果然就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所以我才立刻召集族人议事。”说着骆宗寒向身后一招手,“抬上来!”
两个年轻人抬着一付担架来到祠堂中,只见担架上覆盖着白布,白布下现出一个瘦小的轮廓。人们在惊惧中看着一个族中子弟缓缓揭开白布,露出了白布下一个老婆婆的尸体。众人看清尸体后,心中虽有些惋惜,却也暗松了口气。死者是由外地流浪到骆家庄的孤老太太,自称夫家姓梅,所以人们就叫她梅婆婆。她其实跟骆家庄没多大关系,几年前流浪到此,只因为骆家庄民风淳朴,人们心地善良,常常接济她一顿两顿,所以她就在村中一处废弃的茅屋住了下来。没想到今夜却因骆家庄而遭惨死。
“我让大夫检查了梅婆婆的尸体,”骆宗寒对众人平静地道,“既没有发现任何伤痕,也没有发现中毒的迹象,死得实在蹊跷,就算报官恐怕也只当是年老体衰,寿终正寝。不过我却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看来南宫放是先杀个不相干的人警告咱们,如果咱们再坚持,也许下一个就是咱们骆家的人了。”
众人面面相觑,祠堂中一下子静了下来,一个年轻人突然举臂叫道:“如果真是他南宫放干的,咱们也决不能退缩!不能让别人欺负到头上来!”
这呼声得到了众多年轻子弟的附和。骆宗寒眼中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突然一声高喝:“拿我的刀来!”
两个儿子立刻抬上一柄九环大刀,骆宗寒双手一擎,信手舞了个刀花,震得刀背上九个铁环“哗哗”作响,声势到也骇人,引得众人齐声叫好。骆宗寒把大刀往地上一杵,昂然道:“从今日起,骆家所有成年男子俱要自备武器,组成护村队,轮流在村中巡逻警戒,保护大家的安全。如果南宫放胆敢在村中杀人,咱们就跟他拼了!”
众人齐声叫好。其时民风尚武,骆家庄中也有不少年轻人学过些粗浅武功,尤其族长骆宗寒,年轻时还干过几年镖师。有他出头,众人顿时觉得信心百倍,热血沸腾。
“好!每家每户抽一名男丁,随身携带兵刃,听到锣声就立刻赶到祠堂集合,应付一切突发事件。平日则轮流在村中巡逻警戒。”骆宗寒说着突然向远处的骆文佳招招手,“文佳,你负责给大家登记一下。你家人丁单薄,你又是个秀才,舞刀弄棒的事就不要干了,只负责写写记记的杂事吧。”
“叔公!”骆文佳斯斯艾艾地道,“这事??????我看还是报官吧!咱们若私自组织武装,可是违反《大明律令》的大事。”
骆宗寒一怔,怒道:“你可真是个秀才,你知道像南宫世家这些武林豪强,谁不是人人练武,个个门人弟子无数,《大明律令》怎么也不管管他们?这世上弱肉强食,谁若没有刀剑防身,就只有受人欺负,任人宰割。报官?现在哪个当官的不是认钱不认理?我看你是读书读糊涂了,连起码的世情都不知道。行了,这事也不用你了,你还是安心读书准备赶考吧,但愿你有一天能混个一官半职,咱们骆家也不用受人欺负了。”
骆文佳还想争辩,却见骆宗寒已在指挥大家登记姓名,安排警戒巡逻的人手,众人顾不得理会他这个没什么用的秀才。骆文佳只得无奈离开祠堂,独自回家。祠堂离家还有些远,骆文佳借着灯笼昏黄的微光,高一脚低一脚往回走,刚转过祠堂门前的大榕树,灯笼突然无风自灭,骆文佳两眼一黑,跟着就感到身子突然飞起,不知升高了多少丈,最后落到一个树杈上。骆文佳稍稍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忙向下一看,这才发觉自己已置身榕树之上,离地足有数丈高,不由大骇,慌忙抱住树干,张嘴要叫,却感到后心一麻,嘴里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蛇祸(7)
“妈的,没想到骆宗寒软硬不吃,早知道我第一个就毙了他!”身旁响起一声沙哑的抱怨,骆文佳循声望去,才发现是一个长发披肩的黑衣汉子,像蛇一样贴在树干上,用腿缠着一根斜探出的树枝,正从榕树上方俯瞰着祠堂内的情形。那汉子身形瘦削,面色黝黑,若非两点目光熠熠闪烁,在黑暗中几乎看不到他的脸。
“三公子专门叮嘱过,先不要动骆宗寒。他是族长,只要逼他低头,骆家庄整个就可到手。三公子不想一家一户去对付,那太麻烦。”身后响起一个甜腻腻的声音,令人耳根发痒,浑身酥软。骆文佳回头望去,才发现一个白衣女子正慵懒地斜靠在树杈中,修长的双腿软软地缠在树干上,就像一条在树上小息的白蛇。而自己的后领,正被她翘着兰花指拎在手中。
黑衣汉子身子一卷,悄然翻上树杈,冷冷扫了骆文佳一眼,对白衣女子不满地抱怨道:“你弄他上来作甚?”
白衣女子一声轻笑:“我想问问他,骆宗寒究竟有什么安排?”
“这还用问?”黑衣汉子不满地冷哼道,“这等乡野村夫,什么样的安排能对咱们黑白双蛇构成威胁?”
“小心无大错!”白衣女子说着扳过骆文佳的头,笑吟吟地望着他道,“原来还是个俊俏书生,看你这打扮还是个秀才吧?给姐姐说说,骆宗寒究竟在搞什么鬼?”说着在骆文佳胸口一拍,骆文佳顿觉胸中的气闷立时减轻了许多,嗓子也不再嘶哑无声了。
借着蒙蒙月光,骆文佳勉强看清了白衣女子的脸。只见她年纪似乎不大,眼中却有一种久经风尘的沧桑。生得柳眉杏目,口鼻小巧玲珑,浅浅一笑,腮边便生出两个酒窝。若非面色白皙得有些吓人,倒也算得上貌美如花。虽然不知对方姓名,但从方才二人的对话中,骆文佳也猜到她定是黑白双蛇中的白蛇。此刻见她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骆文佳立刻梗直脖子道:“我不会告诉你!你休想逼我!”
“哟!原来又是个宁死不屈的男子汉,”那女子一声娇笑,轻佻地托起骆文佳的下颌笑问道,“多大了?”
“你管不着!”骆文佳在最初一刻的惊惧过去后,心中渐渐平静下来,不住寻思着脱身之计,却始终不得其法,只得硬挺拖延。
“别白费功夫了!”黑衣汉子像蛇一样窜到骆文佳身边,向他一扬手,“干脆直接宰了便是,反正明天咱们也要杀人。”
“等等!”白衣女子挡住了黑衣人的手,“三公子交待过,一日最多杀一人。杀人不是目的,主要还是要将骆家庄的人赶走。”
黑衣汉子又是一声冷哼:“哼,我看是你这条淫蛇又动了邪念吧?小心把正事搞砸了,看你如何向三公子交待?”
“住嘴!”白衣女子一声娇斥,一掌袭向黑衣人。黑衣人慌忙出手招架,两人一黑一白,出手迅捷如电,恍惚间宛如两条灵蛇在树上缠斗。数招之后,黑衣汉子突然翻身逃开,缠在三丈外的树杈上,双目炯炯地瞪着白衣女子暗自戒备,似乎对她十分忌惮。
趁着二人分心的这一瞬,骆文佳突然向祠堂方向放声大叫:“救命!快救命!”
祠堂内的众人听得响动,纷纷涌了出来,转眼间就将大榕树包围。虽然大榕树孤零零立在祠堂前,却足有四人合抱粗,张开的树冠像一柄巨伞,将树上的人完全遮蔽,加上黑夜之中,众人一时间也看不到黑白双蛇的藏身之处。
蛇祸(8)
“妈的,我恨不得立刻宰了这小子!”黑蛇一声咒骂,双眼喷火似地盯着骆文佳,吓得他赶紧闭上嘴,不敢再叫。
“行了,咱们走吧,别跟他们正面冲突。”说着白蛇轻佻地捏了骆文佳脸蛋一把,一声轻笑,“骆公子站稳了,小心别摔下去,改天姐姐再来看你。”
说着白蛇一扬手,手中多了一条数丈长的软鞭,轻轻一挥缠在远端一条树杈上,身子轻盈一荡,在树枝中犹如灵蛇一般,悠然荡出数丈,然后在空中收鞭曲身,借着惯性飞掠过十几丈距离,轻盈地落在了祠堂的屋顶。
黑蛇也像她一样荡向祠堂,只是他的身形明显不如白蛇轻盈,还没荡到祠堂就开始下落。就见他在空中向前挥出一鞭,正好与白蛇甩来的长鞭相缠,借着白蛇的帮助,他也掠过十几丈距离,稳稳落在了祠堂的屋顶之上。
骆文佳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简直不敢相信人也可以像蛇一样灵活,片刻后他才回过神来,指着他们的落脚之处大叫:“他们在那里,他们在祠堂屋顶上!”
树下众人听到骆文佳的指点,忙向祠堂上方望去,却哪里还有二人的踪影?
众人七手八脚把骆文佳从树上救下来,听到他说完方才发生的一切,众人都有些将信将疑,在他们的世界中,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像黑白双蛇这样的奇人。只有骆宗寒面色凝重,对众人喃喃道:“江湖之大,能人辈出。如果真像文佳所说,那对男女是南宫放请来对付咱们的异人,恐怕骆家庄真的有难了。”
“叔公,还是报官吧。”骆文佳忙道。
“报官?你方才说的话没凭没据,谁会相信?除非咱们抓到那对男女,不然根本告不了南宫放。”骆宗寒说着转向众人,叮嘱道,“从今夜起,咱们一定要加强警戒,尤其要留意树林、房顶等隐秘处。每十人一组,万不可单独行动。”
众人齐声答应,纷纷告辞回家。骆文佳见自己的提议得不到重视,只得在众人陪同护送下,黯然而回。
一夜无话,天刚蒙蒙亮时,骆文佳又听到祠堂方向传来召集的锣声。匆匆赶到祠堂,就见数十名族人早已聚集祠堂中,人人脸色凝重,而族长骆宗寒更是面色惨然,一夜间像苍老了许多。祠堂中央停放着一具尸体,骆文佳认得,那是村里一位孔武有力的壮汉,谁知一大早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家里。
“我一大早起来喂猪,然后做好早饭叫当家的起床,这才发现他已经??????昨夜还是好好的,谁知就??????”一个村妇跪在尸体旁,她的脸上除了悲痛,更是一脸惊恐。也难怪,身边人莫名其妙死去,自己却毫不知情,任谁也感到害怕。
众人面面相觑,哑然无语,最后都把目光转向骆宗寒。只见骆宗寒手抚颌下髯须,环视众人道:“我已找仵作验看过尸体,既没有伤痕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就算报官恐怕也只能当成是猝然死亡。看来此事已不是咱们所能解决,所以一大早我就让儿子去请扬州武馆的馆主,大名鼎鼎的铁掌震江南丁剑锋。丁馆主素有侠名,当年他孤身击毙太行十三狼时,曾身负极重内伤,是我背着他翻过三道山梁找到名医,才得到及时救治,说起来他还欠着我一个人情。若能得他相助,定能对付黑白双蛇。”
众人稍稍舒了口气,纷纷对骆宗寒竖起拇指:“想不到族长当年也曾有过这等壮举,足以让咱们后人敬仰万分!”
蛇祸(9)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马蹄声响,跟着是祠堂外守卫的子弟的惊叫声:“是骆大哥!骆大哥回来了!”
那弟子口中的“骆大哥”,正是骆宗寒的大儿子。听那弟子叫得惶急,骆宗寒忙迎了出去,就见一匹瘦马驮着儿子正缓步来到祠堂前。马鞍之上,儿子似睡着一般,伏在马鞍上一动不动。
“阿龙!”骆宗寒叫着儿子的小名,慌忙上前查看究竟。在众人帮助下,骆宗寒将儿子放到地上,这才发现,儿子还有细微的呼吸,只是双目紧闭,完全不省人事。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骆宗寒环目四顾。一个子弟慌忙答道:“骆大哥骑马离开不到一柱香功夫,就人事不醒地回来,简直就像撞邪一样!”
骆宗寒眼里闪出骇人的怒火,猛地提起九环刀冲出祠堂,望虚空高叫:“黑白双蛇!有本事光明正大地出来取我骆宗寒项上人头,躲在暗处暗算无辜,算什么英雄?”
几只寒鸦被骆宗寒的叫声惊起,从榕树上“呱呱”叫着飞出老远。四周除了惊鸟的叫声,再听不到半点声息。骆宗寒叫骂片刻,却始终无人应答,最后只得颓然回到祠堂,令人将昏迷不醒的儿子抬回去医治。
这一日骆家庄就在惊恐和无助中渡过,第二天黄昏时又传来噩耗,骆宗寒昏迷不醒的儿子终于不治而亡。看来黑白双蛇是算准了时机,既不违反一日杀一人的承诺,又不容任何人离开骆家庄。
昏黄的烛火照出骆宗寒一脸的疲惫,一夜之间他像老去了十岁,环顾着满脸期翼望着自己的族人,他终于缓缓道:“看来只有我亲自去扬州一趟了,趁着现在天色已晚,我连夜出村,明天一早便可赶到扬州。只要有丁馆主出手相助,骆家庄可保平安。”
说着他提起九环刀,最后看了一眼族人,正要昂然出门,却见骆文佳越众而出,拦住了自己去路。见骆文佳一脸黯然,他不由故作轻松地笑道:“文佳,你不用担心。叔公当年也曾在江湖上走动,手中这柄九环刀也饮过不少宵小之徒的血。若遇那黑白双蛇阻拦,就算叔公打不过,脱身还是没多大问题。”
骆文佳小声嗫嚅道:“叔公,虽然你老英勇不减当年,但如果让我从另一条路偷偷赶去扬州,是不是更有把握一些?”
骆宗寒目视虚空半晌无语。虽然他方才嘴里说得轻松,但也知道自己若遇黑白双蛇阻拦,自己这点粗浅功夫根本无力自保,如果让骆文佳从另一条路偷偷赶往扬州,到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想到这,他便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给骆文佳道:“这是丁馆主当年留给叔公的信物,他曾对叔公说过,若遇危难,只要派人持这信物去见他,就算赴汤蹈火他也万死不辞。叔公并非施恩望报之人,从来没想过要用到这块玉佩。但如今骆家庄有难,说不得只好去求他了。你见到丁馆主后,只要出示这块玉佩,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叔公放心!我不会让你老失望!”骆文佳说着,将玉佩仔细收入怀中藏好。骆宗寒满意地点点头,拍拍骆文佳的肩道:“你知书达理,能言善辨,也只有你送信才让人放心。叔公走大路替你引开黑白双蛇,你连夜走水路赶到扬州。咱们骆家庄数十口子的命运,就在咱们爷俩身上了!”
“嗯!”骆文佳使劲点点头,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他的心中依旧有一股热血在澎湃。
夜幕降临的时候,骆宗寒打起火把,从大路纵马赶往扬州,与此同时,骆文佳则告别母亲,悄悄乘小船顺河而下,与骆宗寒走的是相反方向。他要安全离开骆家庄后,再绕道去往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