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欠有还
谋财害命
嘉庆间,鹿城有个叫孙九梦的穷酸书生。他父母早亡,家徒四壁,仗着半罐子学问,曾在县衙做抄文书的差事。这年盛夏,孙九梦去京城投亲靠友,不料走到半路,盘缠就已花光。走不得,回不去,孙九梦正饿得发慌,突然有人一拍他肩膀:“这不是孙先生吗?好巧啊。”
孙九梦回头一瞧,是个四十来岁、相貌极丑的汉子。孙九梦认出,这人叫刘不全,是他老家的邻居。
这刘不全天生斜肩膀、歪嘴巴,右手只有三根指头,还瘸了一条左腿。别看刘不全其貌不扬,却心灵手巧,一手木匠活千里挑一。他不但会做木器,还会用竹片木片制作精巧的木人玩偶。这种木人不用铁钉固定,只用木楔卯榫,内置竹簧,只要一扳机簧,木人就会奔腾跳跃,很是惹人喜欢。靠着这门手艺,刘不全先是小打小闹,干些零碎活,后来积攒了本钱,就开木器店,再后来生意越做越大,连京城里都开了分店。
刘不全见孙九梦遇到难处,不但请他吃饭,还邀他一同上路。孙九梦大喜,满口称谢。
走了不几日,突然天降连阴大雨,两人被阻在了一个小镇的客栈里。
这天傍晚,窗外雨水依旧淋漓,孙九梦闲得无聊,来到刘不全房内。谁知推门一瞧,刘不全不在。孙九梦一瞥间,发现床边有个灰色包袱,敞开的包袱角内露出个奇怪的物件。
孙九梦忍不住拿出来一看,发现竟然是个用黄杨木雕刻的木鸡,雕工精巧,栩栩如生。孙九梦奇怪,这刘不全千里迢迢上京,带个木鸡干啥?这时,他无意中触动了木鸡的鸡冠,只听木鸡“咔”的一声响,竟然挪动爪子,摇摇晃晃地在桌上行走、扑翅、昂首,仿佛活了一般。孙九梦惊叹不已,可没想到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木鸡走了几步,竟然张开嘴巴,一连吐出了十几颗明晃晃的珠子。孙九梦拿起珠子仔细一瞧,一颗心顿时猛跳起来。他在衙门时,见过世面,是个识货之人,这些珠子晶莹剔透,明亮晃眼,是极为名贵的夜明宝珠,每颗价值上千两。
孙九梦没想到这刘不全竟然深藏不露,把宝贝藏在玩偶般的木鸡腹中。望着手心光彩夺目的宝珠,孙九梦口干舌燥,一时猪油蒙心,贪欲横生,竟然鬼使神差地把珠子塞入囊中,慌张出门。不想刚到门口,就与打酒买菜回来的刘不全撞了个满怀。
刘不全瞧见桌上的木鸡,先是一呆,再看一脸慌张的孙九梦,什么都明白了。他不禁大怒,一把揪住孙九梦高喊:“抓贼啊!”
孙九梦大惊,慌乱之中,顺手摸起那只木鸡,狠狠地砸在刘不全后脑勺上。刘不全闷哼一声,脑浆迸裂,慢慢瘫倒在地上。
孙九梦吓傻了,杀人可要偿命的啊!思来想去,他一不做二不休,找了个布袋把刘不全裹了起来,趁月黑风高扔进了不远处的滚滚江水中。
魂飞魄散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这些年,孙九梦曾惴惴不安,既怕害死刘不全之事被人揭发,又怕自己伤天害理惹怒老天爷,降祸于他。谁知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刘不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又没有后人,刘家树倒猢狲散,不出几年,刘妻改嫁,刘家铺子关门,再无人问津刘不全之事。而老天好像也没怪罪孙九梦,他通过宝珠起家、银子铺路,人模狗样步入官场,最后竟做到了知府;家里妻妾成群、银钱满库,一派兴旺景象。唯一有些遗憾的是,众多妻妾却只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孙九梦的独子名叫孙少进,自幼生得唇红齿白,聪明伶俐,十几岁就考中举人,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孙九梦暗自高兴,心想自己再调教几年,教会他官场那套把戏,儿子一定会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这天,孙九梦正在府衙内与小妾下棋,突然衙役班头急匆匆进来禀告:“大人,古塘县外三十里发生了一桩人命奇案。”
孙九梦棋兴正浓,摆手说:“既然是案子,就交给古塘县令嘛,走开,别扰我雅兴。”
旁边的小妾却忍不住插嘴问:“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案子?”
班头说,古塘县外三十里原先是一片旧屋老房,县里有个金财主,看中了那爿地皮,就买了下来,准备扒掉那些老房旧宅,起一座新宅子。谁知在推屋扒墙时,竟然在一间老屋内发现了一口被填塞的枯井。屋内有井并不稀奇,谁料井内竟然有具人尸。由于时间已久,尸体已经化为白骨。更奇的还在后头,人们取出人骨后,再往下挖了几尺,竟然又发现了一具人的尸骨。最奇特的是,经过仵作验尸,发现第一具白骨是个年轻人,死于一年之前,第二具白骨是个老人,却是已经死了四五年,看来两人不是一起埋入井内的。年轻尸骨没什么特别,而老人尸骨却是奇形怪状,生前一定是个斜肩瘸腿的残疾人,而且此人一只手仅有三根手指。
孙九梦本来毫不在意,谁知一听班头说老人尸骨斜肩、瘸腿、手仅三指,他先是一愣,随后心里一惊。他猛地跳起来,一把抓住班头:“你你再说一遍,那尸骨什么形状?是不是左腿瘸,右手三指,斜的是右肩?”
班头挠着脑袋惊奇地说:“大人,您怎么知道啊?老人尸骨正是如此模样。”
“哗啦”一声,孙九梦手里的棋子撒了一地,人傻了一般。刹那间,他脑子里闪过刘不全歪肩瘸腿的样子,可那刘不全被自己抛入江中二十年,如今早该化成了河底烂泥,怎么又会出现在古塘城外的老屋枯井内呢?
“快备轿!”孙九梦带着一班衙役赶到枯井旁。两具尸骨整齐摆放在一张竹席上,孙九梦瞅着尸骨,心里充满了恐惧。这时,衙役又从井内泥土里发现了几个木人木鸟,虽然面目全非,却仍能看得出雕工精美绝伦。除了当年的刘不全,谁还有如此手艺?
报应不爽
孙九梦差点儿晕过去,看来当初刘不全并没有死,可是又是谁将他埋在井内的呢?他立即叫人押过买下这爿地皮的金财主,问他这所老宅子买自何人之手。
金财主吓得浑身筛糠一般,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什么也说不清楚。孙九梦急命手下去查访。不久,手下回禀,这所老宅建自几十年前,几次易手转卖,最后一任房主叫许大有,是个绸缎商,金财主正是从他手里买下的老宅。
许大有被衙役带来。一见自己的老宅内挖出了人骨,许大有吓得魂飞魄散,大喊冤枉,他说这宅子也是半年前从别人手里买下的。这两具尸骨最晚那具也是一年前被人埋入井内的,他怎么可能害人埋骨呢?
孙九梦一想也对,就问许大有是从谁手里买的。许大有忙说:“是周记酒坊的周老板。”
周老板被带来后,也是狂喊冤枉,声称自己不知此事。孙九梦心里焦急,急于知道刘不全尸骨真相,就命衙役大刑伺候。周老板被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但他仍然哭喊:“大人饶命,我真是冤屈的啊!”他告诉孙九梦,这宅子是他多年前买下养小妾用的。那小妾叫翠翠,本来是个风尘女子,他把她养在这宅子里,每月偷偷来这里住两晚就走,生怕被家里的河东狮发觉,他怎么可能会害人呢?
看来周老板所言不假,既然那小妾长住在此,害人埋骨之事肯定与她有关。不料那翠翠听闻此事,竟然连夜逃走了。孙九梦发下文书,不出几天,翠翠被缉拿归案。审问之下,孙九梦不禁目瞪口呆。
原来,翠翠嫌周老板年老体衰,来的次数又寥寥无几,一时寂寞难耐,暗地里与一个叫马六的混混儿私通。
五年前的一天早上,她送马六走后,发现门口有个浑身脏兮兮的老乞丐在瞅着她嘿嘿傻笑。翠翠大惊失色,害怕自己和马六的丑事被这老乞丐传出去,后来却发现这老乞丐是个傻子,只知呵呵傻笑——他脑后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看来是被人打傻了。可让她惊奇的是,这老乞丐有一双巧手,几块木片在手里摆弄几下,就做成了一件玩物。马六却生怕这老乞丐是装疯卖傻,其实是周老板派来监视的,就一狠心,掐死了老乞丐,然后将他埋在了屋内的那口枯井里。
一年前,有个年轻的公子经过翠翠门前,发现门口台阶上有只木头做的木蝗虫。这木蝗虫栩栩如生,正是当年那老乞丐做的。那公子一时好奇,就伸手碰了一下蝗虫的长须,没想到那正是机关,木蝗虫竟然自己跳跃着蹦进了院子。公子心血来潮,推门进了院子,恰好与翠翠撞了个满怀。公子吓了一跳,急忙推说过路人口渴,要讨口水喝。翠翠端茶给他,刚说几句话,那混混儿马六竟然醉醺醺地进来了。
马六一见翠翠房里有个年轻公子,醋劲大发,说翠翠勾搭野男人,三拳两脚竟把年轻公子打死了。人一死,马六慌了神,干脆心一横,又把公子尸身埋在了当初藏老乞丐尸骨的枯井内。
孙九梦听得瞠目结舌,他没想到当初刘不全被打得脑浆迸裂,竟然没死,幸好他变成了痴傻之人,不然他怎肯与自己罢休?
想到这里,孙九梦暗自侥幸,就随口问翠翠,那被马六杀死的年轻公子叫什么名字?翠翠想了想说:“我记得那公子脖子上戴着长命锁,上面錾着孙孙少进三字,不知是不是他的名字?”
“什么?”孙九梦差点儿瘫倒,哆嗦着大叫:“那公子叫孙,孙,孙少进?”翠翠想了想,说那个金锁在马六家里,拿来一看便知。
衙役急忙去取,顺便将马六捉拿归案。孙九梦接过金锁一瞧,突然仰天大叫一声,口喷鲜血。那锁上三字,正是“孙少进”。
一年前,自己的爱子孙少进独自去江南游玩,迟迟未归,孙九梦心里正纳闷,没想到儿子竟早已被人害死。
孙九梦望着席子上刘不全和爱子的尸骨,不禁肝肠寸断。他怎么都想不到,一个疯傻人做的木蝗虫,竟鬼使神差地将爱子引入了万劫不复之地,这难道是天意?
如今什么高官厚禄、万里前程,一切都变成了浮云,孙九梦打了个趔趄,慢慢歪倒在地。衙役们大惊失色,急忙请来郎中救治,可孙九梦醒来后却眼歪嘴斜,口流黏涎。郎中把脉后叹息说:“是中风重症!孙大人这一辈子恐怕都”
郎中走后,孙家立即乱了套,大小妻妾争夺家产,亲戚朋友落井下石.那些平时阿谀谄媚的下属,趁机弹劾参奏孙九梦贪赃枉法。不久,朝廷革了孙九梦的职,念他已半身不遂,饶他一命。
这年盛夏,暴雨连连,孙九梦躺在一间破庙内。他已饿了几日,浑身烂疮。回想当初,也是盛夏暴雨之夜,自己贪图宝珠,害得刘不全家破人亡,如今自己竟然也遭遇同一下场。孙九梦突然笑起来,但他面部已瘫,斜嘴歪眼,笑起来的声音犹如鬼哭。
一夜狂风暴雨,第二天人们发现孙九梦已经气绝身亡。后来有人说.那晚经过破庙,曾经听到过孙九梦边哭边笑边说,话里颠来倒去只有四字:“有欠有还,有欠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