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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王银女算得上十里八村模样标致的好姑娘,苦命,爹娘死得早,在姨家长大。姨家虽待她好,可比起爹娘,总归是差了一层。所以自小吃得下苦,咽得下委屈,凡事都讲个退让。再加上天生的性格开朗,一个冷脸、一句斥骂、有意的羞辱、恶意的调笑……在别人是不能忍受的,她都吞下去,化解掉了。十九岁,到了出嫁的年龄,托人来提亲的人很多。都觉得这样的女人又能干,又能忍,加上模样好,手脚爽利,是最理想的持家媳妇。事情都是姨给做主,挑来挑去,找了个手艺人,竟然是走村串乡耍皮影的。
耍皮影的男人比她大了五六岁,脸儿比庄稼人白净多了,戴顶呢子礼帽,穿着半截大氅,脖子上系一条艳红的绸子,更显眼的是镶了一颗金牙,张口一笑,金光闪闪。男人的爹也是干这营生的,爷俩一年四季背着一箱子影人子在外边闯荡。到王银女嫁过去的时候,公爹老了,男人找了个年轻的帮手还是在外面卖艺。刚定亲时,王银女见了这男人,觉得很新奇,总归不是在田里死做的庄稼人,一双手伸出来,比握锄头的手细腻白净。且眉里眼里都是笑,就是开口说话有点女儿气,这也难怪,给戏里的女角配音,不捏着嗓子怎行?
亲事很快定下来,男方送来了彩礼,姨摩挲着彩礼中的那匹花洋布说:“银女,你说姨亏待你不?你看这花洋布多好,好像做戏装的。”见王银女不做声,又道:“干吗沉着脸儿,你还不乐意咋的?”
王银女赶忙笑了,说:“谁说不乐意了,就是离开姨,有点舍不得嘛!”
姨在炕上铺排着那匹花布,说:“别说舍不得,女人早晚得嫁人。看你出息得花儿朵的,出来进去,那些男人拿斜眼儿溜你,姨可担心了!如今找了人家,姨也算省了一根肠子!他就是耍影人子的,也算一门手艺,说南朝,唱北国的,总比那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土包子强!你说是不?”
王银女回答道:“姨说的是,我听姨的。”
姨说:“这就对了,银女,打过门儿起,你再不用山啦坡啦地出死力了。在家一坐,男人就把钱给挣回来了,有福啊银女!”
王银女迟疑道:“姨,俺看那男人有点儿邪性呢!”
姨扬起眉毛:“咋个邪性啦?”
王银女红了脸,道:“一个男人,怎么脖子上系片红绸子呢?”
姨一拍巴掌,叫道:“这算什么邪性,这是他有花儿心哪!瞧好吧银女,他不疼你才怪呢!”
很快那边办了酒席,王银女就嫁过去了。洞房夜,耍皮影的男人说,我给你演段戏,看我的本事如何。说罢,就把那皮影家什铺排开,用洞房里的两根红蜡烛和帐幔耍起皮影来。
王银女穿着新娘子的水红袄坐在炕上看了半夜皮影,男人隐在帐幔后女声女气地唱戏文。王银女是第一次看皮影,开头还觉得挺新奇,后来心思缭乱,看不下去了,觉得眼前的情景恍如一场怪梦。
好歹唱完了戏,男人把东西收拾到一个板箱里,问:“好不好?”王银女说:“好。”男人道:“可惜我那搭档不在,他的弦子拉得好,要是配上弦子,那就更好了。”
王银女不做声。这一夜,两个人分头睡了,男人没有什么行为。第二夜,男人还要演戏,王银女说:“我不要看了。”男人说:“不看也罢,不配弦子也没意思。”说罢,把礼帽摘了,在一边脱衣服。王银女以为他会过来亲热,遂也把红袄脱了,把裤子退去,故意将两条白腿露在红花被边上。
男人过来,从后边抱住她,说:“你先睡吧,我这两天不太舒服。”王银女抓住他的手,小声问:“怎的不舒服?”男人说:“以后告诉你。”说罢,挣脱了手,走出去了。
王银女心里不爽,一夜未眠。第二天见了公爹,公爹用眼角瞟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王银女想:“坏了,莫非男人不是真男人,倒是个阴阳人不成?”心想,这天夜里,一定要弄个明白不可。
到天黑,关了门,王银女把被子铺好,点上了蜡烛,把自己脱得精光,躺在被子上,看男人的动静。男人进来,闩了门,回身看到王银女白光光的身子,吓得往后退。
王银女呼地坐起来,低声喝道:“过来!”
男人迟迟疑疑地走过来,王银女跪起身,把男人一把搂进怀里,伸手去抓他的裆。
男人一边往外挣,一边急道:“别别别,我,我不舒服的。”
王银女低声问:“到底怎的不舒服?”
“我有病。”
“啥子病?”
“我,我,我怕女人……”
王银女怒道:“这关节,哪有男人怕女人的道理?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玩意儿!”说着,一把将男人搂倒在炕上,热乎乎的光身子压住男人,将手探进男人的裆里。她摸到一个软丢当的像棉花团似的小玩意儿。王银女双脚一蹬,把男人踹下地,坐在炕上哭了起来。
男人爬起,跪着,将头埋在女人两条光腿间,道:“你不要哭,我这病是能治的,我爹访到一位名医,叫仇圣手,看了我的病,说只要七粒红丸,服用之后,七七四十九天,保我男根壮大,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
王银女哭道:“你别骗我了,这种病哪里可治!我又没爹娘,找了你这么个人,以后可怎么生活,这话对外又讲不得,我这命咋恁的苦啊……”
男人急道:“你甭哭嘛,这话不是假的!我爹带我去见仇圣手,我见了那人,鹤发童颜,胡子白白的,行了一辈子的医,我这种病也治过好多了。一个人,为这种病已经出了家,服了他的药,还俗娶妻,一连生了五个孩子……”
王银女道:“既有这么灵验,你为啥不早治好了再来找我?分明是哄人的!”
男人赌咒发誓道:“若是假的,雷劈了我去!仇圣手说,他的药丸,药引子奇特,五年六载才好搜罗齐全,再说,这种药哪能贱了,真能淘弄到,不说卖房子卖地也差不多!我十七岁时,我爹知道了我的病,这么多年,我和我爹风里雨里背井离乡地在江湖上跑,还不是为了攒钱治我的病么……”说到这里,男人也落了泪,哭道:“可怜我爹,苦巴苦业一辈子,养了我这样个儿子,为我操了半辈子心!他说,仇圣手的七粒红丸,一粒不可少,必得全买回来!可怜我家,自打我太爷那辈儿就干这下贱营生,没半点儿产业,除了跑江湖,口挪肚攒,还有什么法子呢!”说到这里,男人的眼泪打湿了王银女的两条光腿。
王银女受了感动,追问道:“你的话是真的吗?”
男人道:“要有半句诳话,让我立马就死!不信明天你问我爹,他指望我传宗接代呢!娶了你这么个好女人,难道是为了坑你吗?我眼下没福消受你的好身子,保不准我服了那药,噌地长起来,怕你受不了呢!”说着,把脑袋更深地埋入王银女的两腿间去。
王银女抚弄着他的头发,柔声道:“既这样,我就认你是我的男人,哪怕等上十年八载,我也把自己干净的身子留给你,等你治好了病……”这一夜,王银女虽没破身,但那男人也使出一些花样和手段来,弄得王银女也云里雾里的张狂了半宿。
自此,王银女也就算做了人家的媳妇。问了公爹,把这事坐实了,公爹还拿了为买红丸攒下的票子给她看。
七天过去,来了个男人,背着一把弦子,手里拎着一面小铜锣,是唱皮影的搭档,男人嘱咐王银女在家侍候公爹,说要出去挣钱,就跟那搭档走了。
王银女指望男人攒够了钱,把病看好,死心塌地地跟他生儿育女过日子,心里存着盼头,尽管和老公爹在一起过日子,还是能忍受得了冷清。所以,养了鸡和猪,侍候着菜园,给公爹做饭洗衣,把家操持得倒也井井有条。男人三月五月回来一次,拿回一点儿钱,交到大堆里。虽然夫妻间没什么实质内容,但想到男人为了看病,在外面风里雨里的奔波,王银女对男人还是百般温存体贴。
这样到了转年秋天,公爹说:苦了好多年,如今钱攒得差不多了,仇圣手也捎来了信,得去买那七颗红丸。于是,嘱咐了王银女一回,带了钱,离家出门去了。王银女一心巴望男人回来,赶快服药,可男人行踪不定,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也没法子捎个信,所以,既等公爹,又等男人,每日都到村口去等。
先盼回来的是公爹,老头子破衣烂衫,一脸风尘,瘦得几乎脱了相,眼神黯淡,藏着无尽的悲愁和沮丧。他花光了所有的钱,一路几乎是讨饭回到了家,但他还是带回了七颗红丸,一粒不少。可他带回的另一个消息如同一桶冷水兜头泼在王银女的身上,令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儿子和他一同唱皮影的搭档都因流氓罪叫政府给抓起来了。公爹去找儿子,连面也没见到,公安局的人告诉说,已经判了三年劳改,送到北大荒一个劳改农场去了。
公爹第二天就一病不起。临咽气把王银女叫到床前,拿出了一个黄纸包,吩咐王银女打开。王银女把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的纸包打开,果然露出了七粒杏仁般大的红色药丸来。公爹浑浊的老眼望着王银女,颤巍巍地伸出三个指头,气如游丝般说:“三年,不长。”又看着枕前的药丸,说:“七粒,全用。”又把一张从公安局拿回的一张纸条推过来,道:“找他去吧,生儿育女,好好过日子……”
这天夜里,公爹便一命呜呼。王银女明白公爹的意思,自己的男人被判了三年劳改,让她按纸条上的地址去北大荒找他,等三年劳改期满,把这七颗红丸全让他服用了。那时男人的病好了,就成了真正的男人了,然后他们就可以生儿育女,好好过日子了。这当然是王银女最大的心愿,她操持完公爹的丧事,把家里的猪和鸡卖了,揣上一点路费,拿上那七粒红药丸,贴身珍藏好了,就踏上了千里寻夫之旅。
千里奔波,终于到了北大荒,可人们告诉她:她的男人死了。有人指给她一处荒坟,她跑到坟前哭了一场。可那人又说:这坟里埋的是不是她的男人有些叫不准。王银女本想把那七粒红药丸埋在丈夫坟前的,让他到阴间也做个真男人。听了这话,这红药丸便没埋,仍装在一个贴身的小铁盒子里。
王银女本来应该回去的,但男人已死,前路茫茫,没个着脚处。巧的是劳改农场的食堂少个帮忙的,就留下来了。王银女能干活,自小就养成退避忍让的性格,又是个独身女人,名义上的寡妇,劳改农场又恰恰是个安全的地方,即使王银女再诱人,哪个劳改犯敢对她动粗?王银女在那里呆了两年,死了心也宽了心,把从前嫁人的日子当成了一场荒唐梦,养得白皙丰满起来,直到劳改农场迁走,在这基础上办成了转业军人的垦荒农场,来了一些转业的大兵,她的平静生活才被打破。
2
王银女还是个处女之身,她当然想要一个男人,但可不是张司务这等男人。张司务固然是革命军人,有正经的身份,但无论是长相还是脾气性格,她都看不入眼。和从前那个唱皮影的人一样,他比她大了三五岁,可从前那人长得多么白净,光身子摸上去滑腻腻的像女人,除了那玩意干不成事儿,任哪样都比张司务强。张司务长相不如她的意,但他的优点是能干活。食堂里的一应事物安排得有条有理,人长得糙,饭菜却做得好,活计应人,案板、锅灶、厨具……都是干干净净的,算得上一个好厨师。王银女最不能容忍的是张司务的性格,欺软怕硬,碎嘴子,爱唠叨,爱呲嗒他看不上的人,背后爱说风凉话,可他对领导却怕得不行,能请神不能送神,哪怕正跳脚骂人,领导一露面,他马上就烟消火灭,一声不敢吭了!王银女打心眼里鄙视这种人,认为是地道的小人秉性,所以,从里到外,王银女都烦恶他。可王银女最后还得认命:越烦恶的人却越偏来纠缠她,想摆脱都难!
张司务对王银女的确算近水楼台,很长一段时间,多数垦荒的大兵分散去了各个生产队和垦荒点,分场食堂就餐的人少,食堂里人也少。王银女在后灶旁边有一间小屋,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木箱,木箱里装着她几件换洗的衣服,木箱盖上放着一个小圆镜子,一瓶雪花膏,一把从老家带来的桃木梳子,这就是王银女的全部家当。王银女有几分姿色,皮肤白皙,胳膊和大腿修长,因没在大田里干活,脸和手养得很润泽,一双白净的手伸出来,就令男人想入非非。按说这样一个女人在一群光棍中应是狼群里的一块肥肉,早就被争抢得狼烟四起了。可王银女劳改犯老婆的身份让人望而却步,好比有毒的果子,望着好看,没人敢摘下吞进去。凭女人的敏感,王银女看出有几个男人看她的目光有些异样,她也明白其中的含义,但没有人肯往前走一步。王银女等待和窥伺着,但他们都是闪闪避避,想到自己卑贱的身份,王银女自然不敢多存妄想。这时,总在身边的张司务对她的挑逗骚扰却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言语的挑逗已经公开化,张司务甚至管王银女叫“老婆”。王银女怒道:“谁是你的老婆?我把自己剁了喂鸭子,也不会嫁给你!”张司务并不恼,说:“当革命军人的老婆是你的光荣。让一个劳改犯日过的人,不是我,谁还敢日你!”王银女毕竟嫁过一回人,真真假假的,那点儿事当然也明白。遂回骂道:“你敢撒野,看我把你骟了当骡子养!”张司务说:“好,那你就等着吧!”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这种话说得多了,就很难分清谁在挑逗谁了。两个人私下里没人时,用这种话斗嘴,做成那事的日子也就不会远了。张司务嬉皮笑脸,对王银女的发怒和斥责并不在乎,王银女也被他搞皮沓了,一任他满嘴胡吣,有时干脆不理会他。那种直截了当的粗话反倒撩拨起她对性的幻想,因为她虽然有过婚姻,可毕竟还是个处女。
五月下旬的一个中午,大田里的苗和草比赛着长,榆钱儿也满了枝头,甸子里紫蓝色的马蔺花开过了,金黄色的雏菊、指甲般大小的黄花铺满了原野,沼泽里的水草也开出了蓝色的喇叭形的花朵……草原上到处充满了青草和野花的气味。小满要过去了,各种各样的山雀飞走了,山坡上的白桦林里,繁密的叶子间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鸟发出“哎呀,哎--呀--”奇怪的叫声。张司务和王银女一前一后挑着饭担子和一对锃亮的铁皮桶走过山坡小路。他们刚刚给铲地的人们送饭回来。田野、山林到处充满芳香的气味,天蓝得像一面透明的大镜子,云雀在高天上歌唱,可是你看不见它,你只能听到它快乐的歌声。王银女挑着饭担子无精打采地走着,张司务不断地饶舌,王银女一声不吭,她心里充满苦涩,一点儿也快乐不起来。定编定员、整顿队伍的事儿正在进行,她的地位岌岌可危,去留对她都是很难的选择。去,一个独身女人,在外漂泊几年,已经失去了身份,孑身一人,到哪里去落脚呢?留,她的身份不可能算正式农工,如果不马上在这里找个男人嫁了,是很难被留下的。可是,究竟谁是可托付终身的人呢?张司务说:“还犹豫啥啊,咱俩就在这儿把事办了吧?”王银女说:“滚!”张司务说:“我可以滚,就怕眼下脱了裤子也没人要你!”王银女的眼睛潮了,她叹自己的命苦。张司务说:“那棵树底下就可以,三棱草那么高,遮得严严实实的,还有那么多野花,我这有一块帆布围裙……”王银女说:“我不是野兽,我是人!”张司务说:“只要你答应我,傍黑儿我就去找领导,明天把记登了,你就是革命军人的家属了,还寻思啥呀!”王银女不吭声,她挑着担子,蓬乱刘海儿遮住她的眼睑,她的脸红扑扑的,不敢抬头。张司务没有一点儿顾忌地说着那种事儿,王银女说:“你前边先走,我有事留一下。”说着,她放下担子坐在一块石头上。张司务嘻嘻笑,问:“你要撒尿?”王银女骂道:“滚!”
她看着张司务挑着两只白铁桶消失在坡下的树丛后,她坐着,天儿有点热,草丛里有虫儿在叫,她觉得忽然间没了力气,身子软绵绵的,嗓子发干,有点儿燥热,她确定周围没有什么在看她,她把两只手伸到花衫子里去,摸到自己两个胀鼓鼓的乳房,乳头变得硬挺挺的,摸上去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感觉,身子发出一种愉快的战栗……她真的有了尿,或者说,她忽然起了一种把裤子退下的欲望。
她走到树丛里去,那里开着一片白色的狼毒花,一种无名植物把肥大的叶子铺展开来,几只野蜂在花间嗡嗡着,一只黑斑蝶被她惊起,它有些恋恋不舍,飘飘悠悠地盘旋着,暗绿色的翅膀闪着荧光,终于高高升起来,穿过白桦树的空隙飞走了。这里真静,是中午凝滞不动的安静。王银女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很麻利地蹲了下去,尿不多,她想起姨说过的一句荤话:“大姑娘尿尿一条线,小媳妇尿尿连成片。”她知道自己还是个没破身儿的处女。
她站起身提裤子,如果是往常,随着起身的空儿,裤子已经提好了。可是这次她迟疑了一小会儿,她看到自己两条白嫩的大腿裸露在天光下,在肥大的绿叶子和白色狼毒花的衬托下闪着荧白的光芒,她起了一阵眩晕。
猛然间,一双手从背后箍紧了她的腰,吁吁喘息的一股蛮力把她扑倒了。狼毒花被压倒了一片,她被异性的身体紧紧压在下面,她无言地挣扎,然而却觉得无力。她听到他在喘息,一股雄性的浑浊的气味灌进她的喉咙,她摆动脑袋,但却挣不脱他的嘴巴……
平时令她嫌恶的嘴唇、牙齿和舌头,她会想象出它们所散发的气味,然而如今那舌头却带着一股凶蛮的力量在她的口腔里蠕动,和她自己的舌头缠在一起舞蹈。王银女的身子在往下沉,异性的肉体有一种非凡的磁力,她不再挣扎,她的手脚不自觉地摊开来,闭上了眼睛……她等待着,是谁都没关系了,一切都无所谓了,她等待着!
激动而痉挛的蛇没有找到它的洞口,男人的身体发出一阵悸动,麻痹了,委顿了。王银女狠狠地拧了男人一下,把他推下去,呼地坐起身,她顺手捋了一把肥大的植物叶子,擦拭着自己。“你这个王八蛋!”她骂道。
“我是个王八蛋。”张司务承认说,他很沮丧,光身子蜷缩着,把脑袋拱进狼毒花丛,一捣一捣的,恨恨地骂着自己:“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王银女穿上裤子,她倚着白桦树干,踢了张司务的屁股一脚,骂道:“缺德,你害了我!”
张司务翻身坐起来,眯缝着眼睛望着王银女,说:“回去告诉领导吧,检举我吧!”说着,他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熊?!”他骂道,“我真他妈完犊子!是蒋介石把我的?给毁了,战争把我的?给毁了!十八岁,我哪是这样的!跟钢钎子似的……后来爬冰卧雪,枪林弹雨,背着饭锅一天一夜走一百四十里,见头母猪跟见了七仙女似的,硬了怎么办,用手,自己解决,十好几年全是他妈这么过来的……”
王银女没理他,自顾走出林子去了。
3
夜晚,张司务来敲王银女的门。巧的是,帮厨的范桂兰回家去住了,伙食组长梁发又去渔场拉鱼去了,路远,他得明天回来。整座食堂的房子只有张司务和王银女两个人,张司务独自喝了二两酒,他不想错过今晚的机会,下决心要把王银女搞定。
王银女听到敲门声,忽地坐起来。她全身赤裸,披一件衣服蹦下了地,赤脚跑到门边,听到门外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她伸手去拔插闩,但她停住了,她声音粗嘎,变了音,颤抖着:“谁?”
“我,王银女,我行了!开门,开门吧!”声音压得很低,男人的嘴唇贴在门板上,像是耳语。
“我睡觉了,我不开。”王银女说。她缩回了手,站在门边。月夜的微光使她的大腿白得让人眼晕,她怕冷似的裹紧身上的衫子。她没有离开那扇门,门外的男人嗅到了她的气息,是一种发情的母兽的气息。“快开门,我行了!”男人急得不行,一再央告,“开门,快点儿开门吧,求你了!”
王银女浑身哆嗦着,这在她是从未有过的感受。张司务平时对她挑逗,她充耳不闻;故意碰她的身子,只令她厌恶,可是现在她忽然一下子撑持不住了。他已经对她做过那种事了,尽管她还是处女,可她觉得这个男人已经玷污了她,她已经是他的了。她知道这扇门是非开不可了--不是因为理智而是因为本能--可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没有去碰那个门闩。“走吧,我,我不开,走吧……”她昏乱地呢喃着,男人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了从未有过的柔弱和温情。白天尽管他十分沮丧,甚至抽自己的耳光,但是,如同雄性动物的尿液,他已经圈定了她,他不能放弃!他用肩膀用力地撞门板,门呼扇着,发出嘎嘎的声响。王银女害怕了,她昏头昏脑,浑身哆嗦着,不由自主拔下门闩,把身子闪在一边。男人还没有站稳就冲过来,拥着王银女的身子扑倒在炕上……
王银女帮着男人完成了自己做女人的仪式。时间并不很长,但他进入了她。他发现了血,问是怎么回事,王银女哭了,说:“你这鬼啊,我是大姑娘啊!”男人懵懂着跪在她面前,说:“我没白革命,我有福啊!”王银女流着泪,说:“这是我的命,已经这样了,你要真心待我,我和你好好过。”男人说:“我要错待了你半点,让我死在大年五更!”王银女说:“别说这话了!”男人像孩子一样往女人怀里拱,箍着女人滚热的身子,反复喃喃着:“王银女,我没白革命,明天我去找领导……我没白革命……”男人伏在她身上,溺水一样挣扎着,喘息着,喃喃不止……
第二天,两人去总场有关部门登了记,就算办好了结婚手续。张司务心里高兴,说:“王银女,有了你,我就是在这荒天野地做一辈子大饭也知足了!”王银女说:“算你命好,有第二个男人肯要我,我也不会跟你!”张司务说:“他们全是傻子,嫌你身份不好,怕找上你影响进步。我不怕,我再进步也是做饭的。再说,那些小生荒子,老兵油子以为你是个破过身儿的娘们儿,知道你是黄花大闺女,闻到你的味儿,还不得抢疯了!让他们后悔去吧!”王银女心里涌上一股苦涩的滋味:留了好几年的一个清白身子,最终还是交给了一个不喜欢的男人,不认命又能怎的!
两人到虎头街上买了几包香烟,二斤糖块,张司务又给王银女买了条裤子,一双袜子,王银女给自己买了条新毛巾,一块香皂和一瓶雪花膏,捎带着买了一个白底红花的搪瓷盆子,结婚的东西就算置备齐全了。到了晌午,两个人到街里小饭店吃了一顿饭,要了两个菜:白菜炒肉、木耳炒鸡蛋。张司务说:“今儿是好日子,我得喝二两酒。”王银女说:“喝吧,我也开开斋!”两个人就在小饭店里喝起酒来。王银女从未喝过酒,但她今儿执意要喝。她很有酒量,把酒喝光后,张司务脸色酡红,舌头有点儿硬,用粘唧唧的眼光舔着王银女的脸,他看到王银女眼圈红了,眼角含着泪珠儿,掏出手帕擦了。张司务说:“在我老家,大闺女出门子都要哭几声,有啥哭的呀,女人迟早不得嫁汉子。”王银女没理他,问:“镇上有洗澡的地儿吗,我想洗个澡。”张司务说:“当地人洗澡都跳大江去洗,这小破地儿还能有澡堂子!”
过了晌,两个人才离了虎头镇,踏上了回三分场的路。王银女说:“路这么远,回分场还不得小半夜!”张司务说:“和你在一起,走上十天八夜我都愿意!”王银女听了这话,心里受用,把原来不如意的心情消解了好多。张司务在部队徒步行军惯了,不打怵走路,来北大荒后,对走夜路也有一些经验,和所有荒原出行的人一样,电筒、镰刀、火柴等必备之物都带在身上。王银女想,既是找了男人,就得看他的长处,一辈子依靠的人,如果总觉得不顺眼,不如心,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这样一想,觉得眼前的男人倒有了很多可人处。两人走了十里八里,累了就歇一歇,坐在树毛子里。蚊虫还没有成阵势,小风溜溜儿地吹,汗湿的小褂一会儿就干爽了。王银女口渴,张司务就把灌满凉水的军用水壶递给她。傍黑儿的时候,两人在柳毛子里打尖,就着凉水吃了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