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以后,父亲除了有几次被聘请到外面参加一些电视剧的拍摄,大部分时间都赋闲在家。
从那时起直到晚年,他几乎足不出户。我们劝他哪怕为了锻炼一下身体,也应该出去走走,可是对这些他都置若罔闻,直到搬来北京和我同住,情况才稍有改善。我想,这可能是因为远离了原来的单位,出门不用怕碰上以前的同事,心情稍微放松了的缘故吧。
他喜欢去潘家园,但每次都空手回来。我劝他见到喜欢的就买回来,他说他去那里不是为了买东西,而是去和人聊天。我想这可能也和钱有关,父亲母亲一辈子没钱,除了工资,很少有外快,在我和妹妹上学期间他们已经把所有的钱都花在我们身上了。
父亲晚年生活里唯一一次和社会接触,是谢晋导演在上海开办了一个谢晋恒通明星艺术学校,让父亲去任教。这一次,父亲终于动心了。回到上海的那几年他性情大变,完全陶醉在教学之中。
我为他高兴,但也暗暗地为他担心。担心是因为他的性格,他做事是典型的三分钟热度,只陶醉在业务上,极端厌恶复杂的人际关系,在这方面他的智商几乎为零。果然好景不长,送走了一个学年的学生之后,他再次心生厌倦,跟我说人际关系太复杂,无论学校怎样挽留,他还是选择离开,回到了北京,重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這样的事情我还经历过一次。父亲有一个同事要拍摄两集关于抗战题材的电视剧,请父亲修改剧本并出任导演。我刚好放暑假,父亲就争取到了让我进组当场记的机会。
我们一边在湖北的山里看景,一边讨论父亲修改的剧本,在看景快结束的时候,父亲承受不住了。他无法接受所有人对剧本的意见,认为这不是讨论艺术,而是对他能力的怀疑。那一天下午,他让我拿着两把藤椅出了招待所,我们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那个招待所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坡下是一片田野,田野尽头是绵延的大山。父亲说他决定不干了,原因还是人际关系太复杂:“他们要把我挤跑,不如我自己走。”
我大为震惊,我说:“爸爸,不是这样的。我一路看下来,没有人想要把你挤走,他们只是在讨论剧本而已,他们有意见也是正常的。”他说:“你不懂,这里面太复杂。”我心急了,第一次反驳他,说:“这是很正常的啊,有人的地方都会复杂的,作为导演除了创作之外,就是要学会处理这些关系啊。我承认你的一生走到今天有社会的原因,但你自身性格的缺陷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啊。”
那天我们父子俩坐在面对大山的山坡上,四周安静极了,我不敢正眼看父亲。那一刻我突然生出了强烈的挫败感,就像更早以前我和妹妹站在村口,看着父亲独自一人面对那些狗,孤立无援。我想冲上去帮他,但我知道我还没有这个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