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庆华得知待字闺中的女儿败坏家风,竟与使君有妇的张学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不禁怒火攻心,暴跳如雷。于是,赵老先生用最笨的法子将女儿软禁在家中,满以为这样的“休克疗法”能够稳稳地奏效。然而,赵四小姐得到兄姊的暗中相助,寻机逃脱,毅然决然地追随张学良,前往东北奉天(沈阳)。
各路记者得此香艳题材,不亦乐乎,立刻登出“赵四小姐神秘失踪”的悬疑新闻,引人猜测其去向,一时间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她的越轨情事竟成为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茶余饭后不知嚼烂了多少根舌头。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旧礼教的网罗依然十分严密,私奔即为淫奔,不仅玷辱门户,而且为社会所不容。赵庆华受人指戳,老面子早挂不住了,震怒之下,他登报声明,与赵一荻断绝父女关系。经此人伦变故,赵庆华决意远离官场,永绝是非。赵四小姐可没有宋庆龄那么幸运,宋嘉树临终前原谅了二女儿,赵庆华则至死也不肯原谅小女儿的孟浪行为。
赵家这一头闹得父女成了陌路,张家那一头——沈阳大帅府内也有人严阵以待,摆出威风锣鼓准备御敌于府门之外。张学良的发妻于凤至有惩于蒋介石的元配夫人毛福梅被无辜休弃的教训,怀疑赵四小姐来者不善,打的是鸠占鹊巢的主意,于是她严防死守,只容许赵四小姐屈居秘书位置,连如夫人(姨太太)的名分也没打算赏给她。
赵一荻就是赵一荻,她奉行爱情至上主义,只要能陪伴张学良左右,屈尊做个小秘书,她已心满意足。你可不能小看于凤至,她比少帅大一岁,绝对不是那种打掉牙和血吞的受气包,也不是那种见到丈夫另有所爱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辣货,她有谋有识,有胆有魄,少帅对赵四小姐情深义重,连青光瞎都能瞧透几分,她心细如发,目光如炬,还能视而不见,见而不明?她认定,与其退守一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领权一项项丧失,遭受被取代的命运,还不如立起大度宽容的形象来,化被动为主动,转劣势为优势,进而争取各方面的美誉和好感。
1929年冬,赵四小姐为张学良生下爱子张闾琳,这是天赐良机,于凤至带着奶粉,冒着风雪,去看望赵一荻,一番温慰的话语早把初为人母的赵四小姐感动得热泪潸潸。于凤至眼看着赵四小姐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况,便主动分忧,抚养婴儿,如此母仪帅府,自然收获贤声美誉。但她仍嫌工夫做得不够细致到家,又极力主张在大帅府东侧建起一幢风格相同的小洋楼,让赵四小姐入住其间。“妹妹住在外面岂不是生分了?”这话说得多贴心多暖心啊!于凤至与赵一荻姊妹相称,二女共事一夫,张学良饱享齐人之福,赵四小姐虽无名分,却有实惠。
1931年,日本关东军恶意挑衅,激成九一八事变,张学良有一支强大的东北军,却由于保存实力的私虑作祟,居然不战而退,放弃了东北的大好山河,背上了“不抵抗将军”的恶谥。这一回,真被胡适说中了:“张学良的体力与精神,知识与训练,都不是能够担当这种重大而又危急的局面的。”
国人的价值衡定标准古今并无大异,每个不争气的坏男人身边必定有一个或几个与之相匹配的坏女人,夏桀王身边有妹喜,商纣王身边有妲己,周幽王身边有褒姒,唐玄宗身边有杨家三姐妹,秦桧身边有王氏。“红颜祸水”,“妖孽鬼魅”,是最为常用的诟词。赵四小姐何其不幸,遭到国人千口一喙的诅咒。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罔顾事实真相,作《哀沈阳》七绝二首,其一为:
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当行。
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
这首诗中写了三个女人:“赵四”指赵一荻;“朱五”指朱湄筠(北洋政府内务总长朱启钤的第五个女儿),她是张学良的秘书长朱光沐的妻子;“蝴蝶”指电影明星胡蝶。此诗讽刺张学良在国难当头之际,竟置民族危亡于脑后,陷身于温柔乡中,无法自拔。马君武的诗一经刊出,全国哄传,骂声四起。胡蝶愤而辟谣,声称她与张学良缘悭一面,更别说瑶池共舞,若非乱世,她必定挺身而出,打一场捍卫名誉的官司。赵四小姐则一笑置之,不愠不恼,还因敌取资,写了一张便笺向张学良表明心迹:“我不计较,更不悔恨,只因为我有了两个‘他’。”赵四小姐所说的两个“他”,一是张学良,二是爱子张闾琳。千夫所指,万众唾骂,少帅正当焦头烂额之际,心灰意冷之时,读到赵四小姐的这句情话,衷肠不禁为之一热。
赵四小姐陪伴张学良七十二年,丧失自由的日子就长达五十余度春秋。张学良不曾瘐死,不曾愤绝,居然创造奇迹,坐穿牢底,活足百岁高龄,这幕人间壮剧的导演正是赵四小姐。她的爱心是张学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太阳能”,靠它挺过艰难、苦闷、无望的日子,他研究《明史》,做出大量笔记,后来付之一炬,着实可惜。
张学铭将军(张学良的弟弟)的夫人曾十分动情地说:张家欠赵一荻夫人的情分太多了,张家上下所有的人都感激她。因为张家的亲人不管有多好的心愿,有多大的本事,有多高的地位,都不能将它们转化为直接的关怀,送达张将军面前,给他一根小指头的帮助,只有赵一荻夫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形影不离,成为他的精神支柱。
赵四小姐虔信基督精神,她在回忆录《见证集》中用深情的笔触写道:“为什么才肯舍己?只有为了爱,才肯舍己。世人为了爱自己的国家和为他们所爱的人,才肯舍去他们的性命!”诚哉此言,她的确用了整整一生去诠释这个广义的“爱”字,还有另一个同样广义的“善”字,诠释得那么精邃分明,留下了教科书一样的标准版本。读过之后,不少人掩面羞惭,许多人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