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话铃声持续响了半分钟雷达都没有接,我便知道是谁打来的了。几步跨到客厅拿起话筒,果然是妈妈。她问我弟弟结婚的时候雷达会不会跟我一起回家。我拿眼扫了扫斜躺在沙发上的雷达,低了声说:“他会的。”妈妈马上开心起来:“那就好,你爸爸可盼着他来呢,说女婿半个子,父子之间有什么仇啊!老是不相往来,才生疏了。就趁着你弟弟的婚礼,让他在我们面前改改口,和好吧!到底是一家人,还赌什么气呢?”
和妈妈说完话,我往书房里走,雷达的声音冷冰冰地跟了过来:“你少自作主张开空头支票,我不会去的!”“要你去哪儿啊?回老家参加我弟弟的婚礼吗?别自作多情了!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也别妄想得到别人的尊重。我的家人虽好客,但是不欣赏冷血动物!”仿佛鞭炮被点着了引线,两周冷战在我心头积下来的怨恨,全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我是冷血动物!但我的血是怎么变冷的?还不是你父母用冷言冷眼冷水给浇冷的!”他针锋相对。又重复半个月前那些内容了,我“[呯]”地一声关上门,将他的声音拒之门外。
是谁说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是谁说的,父母是过来人,看人更准。结婚之后,父亲的话一一应验了。我不顾父母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雷达,但是,我慢慢发觉,自己原来错了。
二
尽管婚礼非常热闹,尽管公公婆婆的笑脸非常温暖,当主持人说,让我们向因身体欠佳不能来婚礼现场的新娘的父母致敬时,我的眼泪还是汹涌而出。从小到大,父亲一直视我如掌上明珠,骂都舍不得骂一句。在那个庄重的时刻,我多么希望是他牵着我的手步入结婚礼堂,把我交给雷达。可是,我们竟然决裂到如此地步。雷达拥着我深情地说:“我会让你幸福的!”靠着他坚实的肩膀,我百感交集。真正的幸福,怎能缺少亲情的浇灌?
两个月后,爷爷去世了。我带着雷达回家奔丧。希望趁机协调他与我父母的关系。那是雷达第一次上我们家的门,我招呼爸爸妈妈的时候是希望他跟着我改口叫爸爸妈妈的,他却没有,只是欠了欠身说:“你们好!”我爸爸的脸马上就拉了下来:“是,家里死了人,我们好得很!”我赶紧冲雷达使眼色,示意他认错,他却红着脸一声不吭。爸爸把我叫到一边说,我们可是在为你爷爷办丧事,你不回来便罢,回来了就要像个孝子样,让他把皮鞋脱了,换上草鞋。”
每个地方办丧事都有一套规矩。我们老家的规矩是孝子孝孙都要披麻戴孝,祭拜的时候要光着脚,或者穿草鞋。我拿了草鞋要雷达换上,他无论如何也不换,还把孝家应该搭在肩头的白布随便缠在腰上,惹得人家指指点点。开追悼会那晚,我们这些子孙辈都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听先生诵读悼词,他却无聊地扯了腰上的白布擦皮鞋上的鞭炮灰。爸爸当时端着爷爷的灵位跪在最前头,不知他是如何看到这一幕的,他突然站起来,冲到雷达跟前,狠狠甩了他两个耳光,然后大喝一声:“滚!”雷达冷冷地与父亲对视了半分钟,站起身掉头就走了。父亲追着骂:“胆敢再踏进我家门一步,我砍断你的腿!”回头看到惊慌失措的我,又是一声怒吼:“滚!一起滚!”
那次回家之后我跟雷达吵得天昏地暗。雷达半点都不肯示弱,叫喊声比我更大,眼睛瞪得比我还圆。他说:“你父亲要我穿草鞋明明就是故意刁难我,想让别人看我被他收拾的笑话。我长到二十多岁父母都没打过我,你父亲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我动手,这仇我记下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真面目。以前,我一直以他有个性不妥协为荣,觉得那是男人的气质。和他同仇敌忾对付家里的时候,我是抱着要用时间来向父母证明我找的人没有错的心理的,事实却证明父母对他的评价更准确。我扔下一纸离婚书搬到了公司女工宿舍。发誓再不见这个可恶的男人。可毕竟是新婚,在他给我买了几件新衣服送了一星期花发了无数条道歉信息又天天死皮赖脸地到办公室来接我之后,我们又如胶似漆了。然而,从此我的父母成为一个雷区,我们都不能触碰,一触碰就牵扯出一系列的不愉快,就要翻脸。
三
弟弟的婚礼定在十月一日。选择这个日子是因为十月我和雷达都有假。其实也是父母跟雷达暗示和解的一个信号。结婚三年,我和雷达虽然磕磕碰碰的时间居多,在家人面前我都是为了面子为他唱赞歌的,说他对我如何如何好。家人慢慢地便认可了他。可是,因为在爷爷的葬礼上闹得那样僵,不好下台阶。父母便希望借弟弟的婚礼这把梯子,疏通隔阂。
我做雷达的思想工作,希望他看在父母养育我二十多年的份上,与他们和解。他不答应,说我父亲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他,太伤他的自尊了,他没脸再去我家。
我说:“你就不觉得你也有过分的地方吗?明明知道我家里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就不能收敛一下你的少爷脾气,表现得谦虚一点,识大体一点?他们把弟弟的婚礼定在十月一日,希望你也跟我一起回去,已经表示和解了。你还要怎么样呢?一定要他们到你跟前磕头认错吗?”
他说:“这不是认不认错的问题,男人是有尊严的,在你弟弟热闹的婚礼上我会触景生情想起我们的婚礼,会心情非常不愉快!”
我说我的父母也是有尊严的,我也是有尊严的,如果你觉得我违背他们的意愿嫁给了你还不够维护你的尊严的话,我们只有分手了。
这话是你说的啊,可别后悔。他居然一摔门就走了。接着是持续两周的冷战。
我是弟弟婚礼前一天回去的。家里已经来了很多客人,妈妈和姑姑婶婶都在包喜糖,装饰新房,父亲却不在。母亲说父亲去村东头看谷子去了,如果能收割了就趁天气好请别人帮着收回来。我心里顿时感到特别愧疚。父亲是为了雷达把弟弟的结婚日定在这个农忙的日子,我却没能说服雷达回来,多让父亲没有面子啊!我去村东头找父亲,看到我,他很高兴。说今年田里又丰收了。到时帮我们送几袋米去,自家种的吃了比买的营养。
我说:“爸爸,对不起。他真的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好。”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小时候受了委屈我都会找爸爸哭诉的,自从结了婚却跟爸爸疏远了。爸爸是早就预料到了的:雷达出身城市家庭,骄娇二气严重,任性、自私、暴躁。嫁了他别想有舒心日子过。我当初为什么听不进他半句劝呢?
我开始控诉雷达的罪行。他的冷酷,自私,粗暴,狭隘。我说:“我要离婚,我不想再跟他一起生活。”
爸爸认真地听着,居然面带笑容。他说:“夫妻在一起生活,总会有矛盾,必须有一方肯让步才能长久。当初我反对你跟他在一起,并不是觉得他有多坏,就是看他太年轻,做事太鲁莽,个性又太强,担心他让你受委屈。但是他那时的表现真的非常让我失望,他那不可一世的霸道样子让我无法对你放心。不过后来我想通了。每个人的成熟都需要一个过程,就像我种的这些稻子,在没有成熟的时候都是直着腰的,成熟了自然就会弯腰。你比他大,要当先熟的稻谷,要先弯腰。”
爸爸的话更加让我难过,多好的老人啊,他根本就不计较雷达对他做了什么。但是,我很踌躇,我要怎样才能让雷达这个不成熟的稻子成熟呢?雷达和我父母的鸿沟,我要怎样才能填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