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话都抵不过说不出口的那一句
最初,我是一朵怯怯的,还未打开的花蕾。
那个午后,我出现在音乐教室门口。你在弹琴,我喊“报告”,你扭头注视着我。不远处,槐花开得正好,你的目光,混合着微微的香气,从我身上滑过。我的心里突突地冒出一颗湿漉漉的小蘑菇,身体恍若置身云端。
彼时,还不时兴“暗恋”这个词,我们只说喜欢,我喜欢你。当然,这四个字是不能说出来的。
毕业前最后一节课,你说:“你们轮着唱歌给我听吧。”轮到我,我唱不出,浑身颤抖。你拍拍我的肩:“不要紧。”你的声音好听得让我差点哭出来。
同学们都写了卡片送你,说了许多祝福的话。我没写,因为什么话都抵不过不能说出来的那一句。
终究,你还是不记得我
你接着问:“你该上大学了吧?”我说是的。你说:“要好好学习啊。我说好的。你又说,我送你去公交车站吧。”
你的灰格子伞罩在我的头顶上,雨水从四面八方落下来。你的头发微微湿润,很性感。你下巴上的胡茬很浅,隐隐发青。忽然想伸出手,挽住你的胳膊,在雨里,慢慢地走。
公交车没来,你陪我一起等。我们站在站牌旁的大槐树下。我仰着头,从你的肩膀上看出去,每一片叶子都清爽干净。忽然你说:“我记得你,一直对你印象挺好的。”
本来失望的心又被搅热。也许,你确实记得我,只是弄错了我的身份而已。我问你的电话,一次就记住了。
后来我发信息给你,用笑话打开局面。我说“有一只面包,有一天它饿了,于是把自己吃了;有一只车轮,有一天它骑上自己跑了。”你回:“你哪位?”我说:“席小果。”
我握着手机,靠在墙上,太阳的影子从我的脸上一点点移过,你没有回复我。
我应该在我最好的年华遇见你
大学时,我看言情小说和肥皂剧,穿B罩怀的内衣,谈恋爱,交男友。听说你离了婚,辞职去了南方,发展得很好。
毕业后,我也去了南方,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另一个人,我们计划在这个温暖的城市买房、结婚、生子、终老。然而一年后我们分手了。
我因年轻糊涂,在一笔合同上吃了官司,除了诉讼费和律师费,我还要赔偿五万元,就算我不吃不喝,也得挣上两年。
我忙碌着,灰头土脸,行色匆匆。这大概是我最窘迫的日子吧,孤身一人,负债累累,像大海上的一块木头,没有帮扶。
为了早一天还清欠款,我搬进一个阁楼。阁楼好小啊,最高的地方也刚够我站立,但是我喜欢,因为,小阁楼的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我白天上班,晚上帮人翻译资料,累了就靠在窗边,看看窗外的槐树,偶尔会幻想你的目光,同槐花一起,落在我身上。
不过是同在异乡的孤男寡女
每个周末,阁楼下就会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有时流畅优美,有时生涩粗糙,那是老师在教学生。偶尔我会躺在地板上,静静聆听。还有人弹起了《哆来咪》,一边弹一边唱。
那一刻,窗外槐花飘落,恍然若梦。
找了借口,终于在房东家的客厅见到弹琴的人,果然是你。你的身体还是那么年轻结实,你还是穿着衬衫仔裤,可你的额头,已有浅浅皱纹。
我25,你35,你彻底不记得我了。你打量着这个来借鸡毛掸子的房客,礼貌地颔首微笑。
我发现自己又在颤抖了,牙齿甚至碰出“咯咯”的声响。
我以各种理由进出客厅,同样的椒盐普通话使我们一下子亲近起来。你说:“原来你也是成都的啊?咱们可是老乡呢。”
孩子练习时,我们说些家乡趣事,聊些时事八卦。眼前的姑娘让你觉得亲近,家乡话也很舒服。你开始表示出对我的好感,邀请我出去喝茶,晒太阳,听音乐会。
你还是单身,孩子判给了前妻。你在这边有自己的房子,你想找一个女主人。你说:“席小果,我们很合适。”
你的表白并没有让我立刻欢欣着投入你的怀抱,因为,我感到这种求爱的方式一点也不美好,像是一道计算题,我是你得出的近似值。
后来,再后来
后来,我常常去家。你让我做饭,我满头大汗才把菜弄熟,你却皱起眉头说:“你就这水平啊?你难道从来不做饭的吗?”
多年的家庭生活,让你习惯了家常的美食。可我没有锅没有灶没有厨房,我连泡泡面用的开水都得到房东的厨房里拿啊。
你很爱干净,身上总有清爽的气息,在我的记忆里,你的衣领比雪还要洁白。可实际上那是洁癖,你洗蔬菜要用消毒水,洗衣服要消毒液,饭碗要用开水一一烫过。我不照你要求的做,你会一次次批评我“生活怎么这样邋遢”?
你不喜欢开窗,说灰尘很大,可我喜欢阳光充沛地照进来。你终于板起脸:“席小果,不要每次都把窗户打开。这是我家,拜托你!”
你也不喜欢我大声地笑和说话。你说:“优雅一点行不行?全世界都听到了。”
我试着去改变,改变自己来适应你,可我做得一点都不好。每次在你面前表演完后,我就疲惫地逃回我的小阁楼,梳洗都顾不上,便就着白炽灯翻译资料。
我终究还是真性情的女子,在你第N次批评我的裙子很土时,我冲你咆哮:“我累了!不想再将就你了!再见!”
那怕只有一扇小窗户可以看天空
你来找我,猫着腰钻进我的小阁楼,见我正趴在被大小书本堆成小山的桌子上翻译资料。你说:“你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你询问那场官司的始末,指出我的失误,教训我的天真,你还教给我一些职场的经验。我承认你说得对,我惹上这场官司以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地教诲过我。可是,我好失望啊。我靠在小窗旁,胸膛里有冷风,越刮越猛。
你接着说:“搬到我那里去吧,我们好有个照应,但你的债务得由你自己偿还,完了我们就登记结婚。我们还是很合得来的,我喜欢你的独立和勤快。”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想天空马上变黑,可以在黑暗中嘲笑自己。你站起身,像个慈悲的大人那样对我说:“你再仔细想想。”
我想要的,并非是借助你的力量摆脱困境,只是希望,希望这困境因了你而变成我人生路上值得纪念的一课,那怕只能挤在小阁楼里吃泡面,那怕只有一扇小窗户可以看天空。
终于明白,你对于我,是15岁开始做的槐花梦,美丽而芬芳;而我对于你,却是人间烟火里的柴米油盐,简单而现实。梦与现实无法兼容,就只能放弃。好就好在,你还没爱上我,而我,也没说爱你。
最后
我搬去子另一个阁楼。那个阁楼,同样的小,而不同的是,那个阁楼,窗外没有高大的槐树,只有一方矩形天空。
在那个阁楼上,我不会再恍惚觉得耳边有琴声响起;亦不会在午后的阳光里颤抖着身体,幻想你的目光混合着槐花的香气,将我轻轻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