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爱你的男人,不一定是父亲。
我和弟弟是跟着外公长大的。虽然父亲的身影时常缺席,可有外公在,总能满足我们小小的虚荣心,让我们成为村里最被人羡慕的孩子。
我们对外公的印象,便是从家里的鱼缸有吃不完的鱼、花开季节每天都有甜甜的蜂蜜水的记忆开始,最好的食物总是外公带来的。
他仿佛是魔法师。夏天时,冰箱里会装着吃不完的雪糕和西瓜;春天则换上养蜂人的装备,把爬满蜜蜂的蜂窝板轻轻抽出、拿起、细致翻看,可就是这么无聊的动作,就能在花开季节天天让我们喝上甘甜的蜂蜜水;而秋天,是属于鱼的。每天晚上他把鱼饵准备好,第二天我们醒来,总能见到鱼缸里多出几条活蹦乱跳的鱼。
我不知道是否所有的至亲都会像外公那样,对孩子最是舍得。那年家里砌新房,外公早出晚归日日在外奔波,家里人有时来不及给他准备早饭和午餐,妈妈追在他身后:路上买点吃的啊,别把自己饿着。
可这些嘱咐多半都被他扔在脑后。充饥的面包和罐头,他打开吃两口,又舍不得了,包得严严实实,小心揣回家给我和弟弟解馋。
吃的记忆一直延续到念书后。
长大一些,知道外公其实没有魔力,那些好吃的不过是大人们在爱的驱动下省吃俭用的结果。可把好吃的带给孩子,已经成了外公的习惯。
之后念书,家到学校,步行至少一个半小时,每月的家长会成了我和外公都期盼的节日。父母忙,家长会总是外公出席。不管刮风下雨,他拎着一个大包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鲜肉扣、羊肉扣,走廊上飘着食物的香味。
好吃的留着以后吃,他豪爽地说,外公带你去吃好吃的。可那一桌子好菜,外公很少动筷,只是温柔地看着我狼吞虎咽,“不够咱再点。”他总这样说。
我忘记了那一天是家长会,应该是所有的孩子——除了班里考第一名的——都怕的日子。每月的那一天,在我小小的日历上都写着“美食”二字,是我和外公心靠着心最甜蜜的日子。
我从没想过外公会老。但岁月的流逝不可抗拒。我们一天天长大,后来离开了他,某一天再见,蓦然发现外公的背有些弯了。
初三中考后我跟着父母去了广东,寒假回家,发现外公的背驼了,也不若以前那样精神了。
“是吗?”外公听见我的话,摸摸他的头发,“外公会老啊。”我的鼻子跟着一阵发酸。
在广东,不一样的环境逼着我知道世界原来如此大,人与人的相处也会如此复杂。和外公一起逛街,我却依然是他的小公主。看到一件漂亮的T恤,外公问:“要买吗?”售价198元,我摇摇头,外公却一边掏钱一边说:“喜欢我们就拿走。”
那神情,和小学念书时他带我吃大餐时的一模一样,只是眼角的皱纹,比那时的他叠了好几层。
后来我进入社会,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和外公的联系从此几乎都在电话里进行。
“你怎么又在医院?”我抱怨,“真的没有什么吗?”
他的声音洪亮:“老毛病啦,人老了就是这样,你不要担心啦。”
习惯了被爱的我们,怎么会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无奈?
四个月后回到家,见面的第一眼,外公沧桑的模样让我震惊。母亲把我拉到一旁:“你外公是癌症,我们都瞒着他,你也别多话。”
我认真点头,心里满是悲凉。和他待的每一分钟、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倒计时了。
他还记着我的手机,当年母亲不愿给我换那个老得不能再用的直板手机,是外公给我买了新的。
“出去这么久挣了多少钱呀?”
“一万多。”
“嗯,自己挣的钱可以去换一个好点的手机。”
我笑着答应,转身就是眼泪。
外公的病越来越严重,他从来没胖过,如今更是瘦到可以清晰看见肋骨的形状。双腿浮肿得厉害,指头按下去的凹陷要好一会儿才会消失。
好几次,我坐在他的病床前,恍惚间瞧见他在抹眼泪,是光线太亮刺到他的眼睛了吗?我起身要去拉窗帘,伸出手才后知后觉这根本不关光线的事。
他走前的几天,全家人难得聚在一起,给他提前过了生日。在他的床头,我们点亮了生日蜡烛,在昏暗的灯光下唱着《生日快乐》歌。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哭,第一次当着一家人的面老泪纵横。等回过神时,我发现每个人都满脸是泪。
我们其实并不惧怕死亡本身,只是因为对亲情的割舍不下,才会哭得这样任性而绝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