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不了解我
火车进站已近凌晨,从行李架上拖箱子时,不期然晃了一个趔趄,幸亏同座男子帮忙,好歹总算挤下车。
站台上打开箱子一看,瞬间疯掉,里面居然是大大小小二十几个碗碟。突然想起离家前夜,客厅里那些叮叮当当的动静,想必是妈妈正往我箱子里装碗碟。第二天从家里出来直到上火车,行李箱一直拖在她手中,设若早点发现,免不了当时就与她大吵一架。
我又急又气地将碗碟丢出来,动作过大,一个碟子碎掉,尖利的瓷片划过食指,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我再也忍不住怒火。她大约正睡着,接到我歇斯底里的电话,一下子也火了:“你个没良心的,大半夜地打电话就是要和老娘吵架吗!你说租的房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我才特地跑到集市给你挑的。”
“谁用你瞎操心了,以后我的事你少管!”
“不管你能长这么大,看你能的,翅膀硬了能挑老娘毛病了……”
接下来,她又开始不停歇地痛说革命家史,我狠狠地将手机摔到了地上。我蹲在火车站,因为这件无聊至极的小事,眼泪哗哗地流。
我妈妈就是这样,她是所有人都称赞的那种贤妻良母,勤劳、善良,为了丈夫、孩子,愿意牺牲一切,但说来难堪的是,我和爸都有点儿不待见她——她几乎完全不了解我和爸爸的个性,却总是用自己揣测的以为对我们好的方式,把我们的生活弄得崩溃得想死。
比如,初中的时候,因为离家远,本来我可以住校,她却非要我住在学校附近一个我从没见过的远房亲戚家里,说是有“亲人”照顾学习更好,结果我整个初中都生活在寄人篱下的痛苦中。
爸爸也讨厌她
我爸也超级讨厌她。从有记忆开始,我几乎都活在父母的争执以及冷暴力里。
当年,大学毕业的爸爸,心高气傲,却娶了初中毕业、出身农村的妈妈,因为他患有小儿麻痹症,行动不便,除了妈妈,其他女孩都看不上他。
结婚不到一年,爸爸就对这桩凑合的婚姻后悔了。他喜欢看书,妈妈一见到就冷嘲热讽:“没能耐挣钱还装大爷,我上辈子是该你的还是欠你的!”爸爸稍有反驳,妈妈马上跳起来:“你一个瘸子嘚瑟什么啊,如果不是我嫁给你,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其实,我能看出,妈妈并非真的嫌弃爸爸残疾。但她就是那种人,一吵架就丧失理智,什么狠话都往外扔。她是个粗人,发泄完就没事了,爸爸的心结却越来越重。他本就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大学毕业却在一家印刷厂当工人,婚姻又如此不幸……于是到我上初中时,他主动和妈妈分居,搬到厂里去住了。
爸爸走后,妈妈哭过、骂过,没事喜欢拉着我哭诉:“你爸爸太没良心了,要不是我每天忙里忙外,他能有现在这个家吗……”爸爸工资少,妈妈除了忙家里,每天还要起早贪黑地外出摆摊,卖点小吃补贴家用,我理解她内心的苦,可同时又是那么讨厌她。
她并不知道,在她觉得受伤掉眼泪的时候,我转过身也满脸的泪,我觉得非常痛苦,一方面希望靠近她,妄图从她身上得到正常妈妈的温暖,可是,每当我走近一步,都会被她的怨气弄得狼狈不堪。
她每次哭诉,自己说得悲恸,却不知我心烦得要死。有一次我忍无可忍,扔出一句:“爸爸既然这么不好,你们干脆离婚好了!”她当即愣在那里,好半天才讪讪地说:“你跟你爸一模一样,都是自私心狠的人。”
我能依赖的,只能是她
后来,我开始潜意识地逃离这个家。大学我选择了千里之外的城市,一毕业就留在了那里。自从我工作后,妈妈曾多次表示想到我生活的城市来看看,都被我回绝。我希望,在这个新的城市能有一个新的开始,无论多么艰难,一切都与她无关。
直到有一天早上起床,睁开双眼,却发现眼前一片模糊。我反复闭眼再睁眼,当意识到眼睛出问题后,那个瞬间,没顶的恐慌汹涌而来。我伸手抓起床头的手机,看不清手机键盘,也不知道该打给谁——在这个城市上学四年、工作三年,暮然发现自己竟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
正绝望,手机响了,接起来,居然是她。我在电话里几度哽咽,内心焦急语气却很平缓:“妈,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没勇气跟她撒娇。我才发现,我好害怕,害怕如果我真的看不见了,能依赖的,只能是她。
她急了,一阵询问和安慰后,叫我先在房间里待着,就挂了电话。我不知她要如何做,但那一刻,我是那样信任她。大约过了七八分钟,我接到一个陌生阿姨的电话,她说是受了我妈的嘱托,然后问了我的地址,赶过来送我去了医院。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王阿姨,是我们老家邻居的一个远房亲戚,和我在一个城市生活——妈妈之前和邻居聊天得知后,就跟邻居要了王阿姨的电话。不必说,她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
在医院,王阿姨带我去做了检查,后来一直照顾我,直到那天下午,我妈大呼小叫地奔进病房。“女儿啊,天啦,你这眼睛到底是怎么了……”无助的城市里,手被她抓起的那一刻,心蓦地一暖。
那一瞬间,我为总是拒绝她来城市看我感到自责,为之前因为碗碟的事与她冷战了一个星期而感到愧疚……
强求的是我
还好,失明是急性神经炎引起的,医生说可以治好。经过这次意外,我发现自己不那么讨厌她了。我第一次感到我和她之间那条浓浓的血脉。
有了这个前提,再和她说话,无形中温柔了不少,这让她有点受宠若惊,表现得更卖力了。从医院回来后,她每天做饭、洗衣、拖地,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半个月后,我觉得自己还是受不了她那些唠叨,一直琢磨着如何开口让她回老家。
直到那天,她说要让我去跟王阿姨的儿子相亲,我的火气一下子蹿上来。这半个月来,她和王阿姨打得火热,请人家到家里来了好几次,总嘱托人家照顾我,这次又让我去相亲。她完全破坏了我的生活,讨厌她的感觉瞬间又回来了。
我顾不上委婉,直接撵她:“你该回去了,我的生活不需要你管。”
她正在厨房炒菜,听到这句话,愕然回过头来,我面无表情继续下逐客令:“明天我就去给你买车票。”
她刚刚还高涨的热情一下子塌下来,勉强将那盘菜端上桌,便进房间去了。
去喊她吃饭,却看到她正抹眼泪。
“你又怎么了?”
她闷着头不说话,我再次不耐烦地发问,她猛然抬起头:“你们为什么都这么讨厌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面对她满脸的泪水,我一下子愣住了。
“你讨厌我,你爸讨厌我,你们都恨不得躲我躲得远远的,可是,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别人都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就我自己,冷冷清清地早也一个人,晚也一个人,我受够了,受够了。”
说着,她索性孩子般放声大哭起来。
我完全傻了。长这么大,虽然多次看到她撒泼使赖,但她哭得这样寒心,还是第一次。
我突然意识到,我和爸爸,对待妈妈有多么残忍。自从我离开家,爸爸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偌大的三室一厅中,她明明有丈夫、有孩子,却一个人进进出出,那是怎样的凄凉和孤单。
她说我和我爸所谓的一个样,也许只是在智力、理解力以及情绪自制力上,远远地超过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与我们之间的隔阂,是她控制不了的,所以她越是想要拼命地靠近我们、关爱我们,却越是不得其法暴躁猛烈。因为,她没办法超越自己的智力程度,了解我们真正想要的东西。可是,我和我爸能够洞悉她的想法,却不愿意委屈地去满足她。
以前我觉得是她总在强求我,现在才明白,强求的是我。我总希望她达到她达不到的程度,却不肯自己弯腰去迁就她。是我自己错过了那些好时光。
还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