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初的某天,一苇在一条巷子边停下脚步。
走进去,尽头是红砖斑驳又砌了灰砖的老楼。楼门口有一只破了的浴缸,里面填了土,种着仙人掌。一苇知道自己没有认错。
看楼人上了年纪,问一苇是什么人,一苇谎说小时候住在这里。“你姓赵?赵家有个丫头去上海了。”“不是。”“那你是何三家的孩子?何三还好吗?还爱打麻将?”……一苇见势不妙转身离开,那声音还在追问:“你是大冯带过那孩子?不会呀,81年,91年,01年,11年……那孩子年纪应该比你大呀!”
看来对于这幢老楼,有人比一苇攒下的深情更多、更重啊。
这老楼是江河住过的地方,或许现在也还住在这里,不一定。三四年前,江河带她来过这里一次,没上楼,她仅是在楼下等他。他很快下来,拿了一包白菊花给她。当时也是春初,老楼前的院中空地上,紫藤落了一地。
他自觉欠了她一点小小的人情,总想还她。
总觉得欠人人情的人,内心必定是忠实谦卑的,不管他表面上多么高傲冷漠。而人情又总是这样,欠来欠去,还来还去,越欠越多,越还越没完没了。起初是她送他一盒岩茶,那时候他们还只是病人和医生的关系。后来她去东南亚旅行,又寄给他龟毛拉丝岛的青芒果。
他把从旧书坊淘来的医书给她,因为久病成医,她也爱上读古代的医书。
有一次看诊后他说:“你上火,平时喝些白菊花,当茶泡水喝,每次七朵。”她去买了菊花,再见面时,他看见她那只透明水杯里的菊花,皱眉道:“你这菊花是硫磺熏过的,下次我给你带一包白菊花,我自己采的。”
看完病他接了一个电话,有事要离开医馆。他对她说:“我要回家取点东西,顺路带上你,把菊花拿了吧。”就这样她“顺便”知道了他住的地方,果然是“老中医”,住在“老地方”,楼房大概是五六十年前的古董,外墙剥落着粉屑,像一只巨大酥脆的饼干。楼门口有一只白瓷浴缸,裂了,有人填了土种了几瓣儿仙人掌,春天里,它们像绿色的土拔鼠探头探脑。她拿着那包白菊花走出巷子,小巷不长,太阳不烈,但她竟走出一身汗来。
那是生命中普通、平淡、温暖的一天,却又有点神奇:她去了这城市某一个从没到过的角落,而这里是她的医生从童年时代起就一直住着的家。
[2]
她的每一天,和别的女孩的一天大致差不多,无外乎早上八点起床,中午休息,晚上十点上床睡觉。然而她的一天又无端比别人的一天多出很多时间,因为失眠的缘故。
几乎整夜无法入睡。
她能记得的人生里睡得酣畅的时光,已经远在婴儿期了。有的人是没有童年的,她觉得她就是。很小的时候她是一个滄桑的小孩,然后是一个满怀心事的少女,一个沉默内秀的女人,一位用笔写字、煮字充饥的女作家。
一苇是作家,作品为公众熟知,但不知为何,她在人前总羞于提到自己的职业,若有人问,她只说:“我没工作。”
或许作家这个职业,本身就和幻想、梦境、臆造相关,小说写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脑中片断支离的想象。而她骨子里,更喜欢那种真实的、准确的东西,比如科学,比如医学。
多么向往一次酣畅淋漓的睡眠啊。
这样的睡眠也不是没有。有据可数的几次睡着,动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灯光要有,但不能太亮,换过一任又一任台灯,终于找到一只摩洛哥拼花玻璃的暗光彩色台灯才算OK。床单,不能使用浅灰色纯棉布料以外的任何色织床品。房间里不能有花草、香水、香熏和蜡烛的气味,她闻到任何香味都会睡不着。不能有光,是指窗帘外的光,所以光是窗帘都不知换过多少个。还有男人,睡觉时到底需不需要男人?这是个辩证的问题,而最终的结果是,她的男友受不了了,离去了。
她写出了坊间评价最高的一本小说。有几次大型的活动邀请作者出席,她不能去,她害怕在会场上睡着。所以有一批忠实而执着的粉丝追捧她的低调。
失眠像一只巨蟒,湿湿的滑滑的凉凉的,在深夜整个城安静下来的时候,吐着舌信爬上她的床。她睁着眼睛,整个宇宙的心事都在她眼前。她索性和失眠好好相处,坐在电脑前想写作,结果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3]
有人说她这样下去会死的。
这城市不大,所以流传着很多现成的传奇。哪条街上的金店最足两,哪个庙宇的神仙最灵验,人们之间都有确切而肯定的答案,比百度和谷歌强。说到中医,谁都知道他所在的那间医馆。
前台介绍她看江河大夫。
他给她把脉。“失眠多久了?”他问。
“一年,两年……我不记得了。”她答。在医生面前,好像可以更加自由发挥自己的无助,甚至无赖。
“待会给你针灸,你会睡着的。”江河说。
他捻动银针,好似那种拼布的人,用针固定着布的形状,拼出一只布娃娃。现在她身上的针就在把她从支离破碎的梦境里重新拼凑起来。针刺如蜂蜇,但在小小的痛楚中她陷进一个深深的、幽黑的洞里,一直下坠,越跌越深。在这洞的四壁,渐渐看到繁花盛开:紫蓝的三色堇、粉白玫瑰、浅黄雏菊……她在梦里知道自己在做梦,她也知道既是做梦就说明睡着了。太好了,她不愿醒来,也醒不过来,这是最美的梦魇,魇在一座鲜花深渊。
原来竟真的睡了这么久。拔掉所有的针,手腕一处因为第一次针灸肿起一个疙瘩,他用双手握着她的左手,揉那肿块。但难免有点尴尬,这样老乡见老乡似的相握,四目相对,距离又这么近,只好彼此躲闪着目光。
心理学上有个理论,说女性病人多半会爱上自己的医生。这大概是因为医生治好了病苦,又站在稍高的角度,被病人仰视,自带了光环的缘故。
念念不忘那宽厚手掌温柔的一握。
还有他的眸子,黑溜溜的,边缘却是琥珀色,像日环食。
[4]
莫名的,她开始关注她的医生江河。加了微信,在他朋友圈点赞;看他每天运动的步数;了解他的行程,他每一次的讲座。他的粉丝很多,不单她一个。一众老少妇女小朋友都爱戴他,这让她有点放松,泯然于众是很舒服的体会。她把她的喜欢藏进众多人的喜欢里。
他去江苏做讲座,还要带领听众去山上辨识草药。她很想跟随一起去,但是无奈同一时间,出版商要做她的读书会,也在江苏。现在的她既已不再失眠,也就不用害怕在演讲时睡着,所以应邀前往,去面对二百名粉丝。
她从没想过会遇见他。
但是世界却常常只是一个小村庄。回程的飞机上,她刚落座,便看到他拎着行李箱走来,好像约好了似的,他很快感受到她的目光,大概她的目光非常灼热吧,她想。莫名想起小时候背诵过的古诗: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他和她的邻座交换了座位,“我们是朋友,谢谢您帮忙。”他这样说。是朋友,在他心里,他们已经是朋友了?不过,不然怎么说呢,“她是我的病人,麻烦您帮忙”?
他们在飞机上聊天。
“各种脉,都代表什么症状?”她问。
“这很难几句话讲清楚,不过可以浅显地说说。”他说。
“我也是读过医书的人,不妨我来问你。”
“好啊。”
“滑——”
“就像一排小气泡,孕妇多半是这种脉相,但是滑脉不一定都是怀孕。”
“浮——”
“像水上漂木。”
“沉——”
“轻轻按是找不到的,需得重按。”
“迟——”
“每息跳动不足四次。”
“数——”
“每息跳动五次以上。”
“洪——”
“来盛去衰,如波涛汹涌,急性子多半是这种脉。”
总觉得中医的很多词汇语句都是有文采有感情的,如同神祉悲悯苍生。
她在飞机上升到三万英尺的时候睡着了。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她有种奇特的脉相,是他行医多年来见过的最难忘的一种。这种脉相是不会失眠的。
他还记得她在医馆沉睡后醒来的样子。
她称不上漂亮,但是她的模样里有种剔透的東西,或者说至死弥真的赤子之心,是属于孩童的或小动物的那种柔软天真。他看着她从梦境慢慢地回到现实,说的第一句话是:“医生,你在哪?”
那一刻他觉得感动,被一个人需要着的那种感动,也感谢自己这辈子有幸当了医生。
除此之外,就是某个春天的下午,他从旧居走下来,看到站在楼外等着他的她。紫藤花落了一地,她头发上也沾着几朵。她瘦瘦的,背和肩薄而窄,却烫着一头蓬松的卷发,越发显得像个小孩。她俯身注视着破浴缸里的仙人掌,像注视着幼小的精灵。她或许是他读过的古旧医书里患着失眠症的某位赵姑娘——旧医书里女性是没有名字的,都写“赵姑娘”“李姑娘”“王姑娘”……赵姑娘,前尘里被医生治好了,但是却又带着不能舍弃的病根儿来到此时此刻。一个不应该失眠的人睡不着,是赵姑娘托她来找药方吗?
[5]
她的失眠好了,所以,就没有理由再去医馆了,也就没什么借口和他见面了。作为某种意义和程度上的朋友,似乎这种友情也该中断了,除非,除非一方非常主动、努力去维系,带着点厚脸皮和讪讪然。而他们可都是内敛而羞涩的人啊。
是很久都没再联络了,大概有三四年,时间过得真快。
又是春初的某个下午,她去出版社见编辑。虽是路痴,却还是隐约觉得这出版社离某个巷子很近。谈完了正事,她走去那条巷子。从巷口走进去,看到红砖斑驳又砌了灰砖的老楼,楼里几乎搬空了,现在正准备拆除。
“姑娘,你等等,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啊?”上了年纪的看楼人大概太寂寞了,坐在这里,好似白头宫女,几小时也遇不见一个聊天的人,此时逢着一苇,忍不住追问着前尘旧事,而她已经走远了。
有人从旧楼里出来,提着一摞旧书。“江河啊,那个姑娘说她小时候住在这里,我怎么没见过她?嗐,她走远了!你认识她吗?”看楼人说着,喝一口浓得发黏的茶水。
他看到远处的身影。
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笑了。
“认识,我认识她。”他说。
“那快去好好聊聊吧,都几十年没见了,都长大了,不是小屁孩儿了。”看楼人不明就里,兀自嘟哝着。却好似说对了一些重要的感觉,是江河想去思考又从没仔细思考的。是啊,仿佛和她有很多年很多年没见了,是的,她应该出现在我生命中更古老更久远的时期。
远到如同前世。
很高兴,此时又能遇见。
不能再错过了。
他往前紧走几步。
此时日色正暖,蕙风和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