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间,梨树县北老壕村的集体户里,有一个插队知青叫李九城。李九城当时在当地乃至四平都很有名气,他是远近闻名的摔跤能手,长春的、哈尔滨的、内蒙古的知青,都来和他较量过,就没有一个能胜过他的。因此,人们都称李九成是摔不倒的九哥。
我二舅是北老壕的生产队长,他非常喜欢集体户的九哥,九哥也经常去二舅家蹭酒喝,我们俩就是在二舅家相识的。二舅爱听评书,他说九哥就像评书里讲的大侠,他为人仗义,侠肝义胆,朋友众多。认识九哥时,我中学还没毕业,九哥刚下乡不久,他比我大了三、四岁。我们哥俩相处得非常好,我一去二舅家就去集体户找他,他一来四平就到我家找我。
1974年春节刚过,九哥来四平找我,说他以生产队的名义在公主岭包了一个盖房子工程,让我帮帮他。我说我啥也不会干咋帮你呀!他说你啥也不用干,帮我管好钱、记好账就行。听他这么说,我就答应他了。几天后,我们俩一起来到公主岭,和发包方简单地签了一份合同,工作就开始了。我们在公主岭找了一些瓦匠、木匠、力工开进工地,开始施工。八栋砖瓦结构的职工住房没用多久就冒出地面。九哥是真有能力,他一边当技术员全面指导施工,一边当瓦工亲自磊石砌砖。他的砌砖速度和质量,工地上几十个瓦匠无人能比。有一天,来了一个自报六级的瓦匠,九哥说得试试你行不行?于是,他俩一人把一个墙角砌砖,不到十分钟,拉下那人好几层,九哥大铲一挥,砍断了标准线,对那人说就你这水平还能挣六级工钱?工地上的人哄堂大笑,那人满面羞涩,拎起工具包就走了。
工程刚开始的时候,进展十分顺利。可是没过多久,工地上就起了风波,而且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风波总是不断。
先是四平来了一伙社会人要分羹,这些人都是四平社会上打打杀杀的名人,他们要求九哥把工程让给他们一部分,借光挣点钱。九哥很无奈,跟他们说我想让给你们,甲方也不能允许呀。九哥请他们吃饭喝酒,恳请他们别捣乱。可这些人赖皮赖脸,纠缠不休。最后把九哥逼急了,把他们领到一座山坡上的松树林子里,对他们说咱们对决吧,以摔跤的形式决定结果,你们可以轮流上,把我摔倒了工程全都归你们,我把你们摔倒了你们就打道回府,等我挣到钱了一定给你们哥几个分点酒钱。就这样,对决开始了。第一位上来以后,一交手就被九哥一个大背摔倒在地上。第二个上来了,九哥往前一靠,右腿缠住了他的左腿,转身一推,那人就闹个后仰巴叉。剩下那几个哥们谁也不敢上手了,和九哥握手言和。工程险些被人分羹的风波就这样平息下去了。
可紧接着风波又起。有一天,九哥给工友们发了工钱,有几个工友凑到一起去公主岭饭店喝酒解馋。酒过三巡以后,有一个姓孟的师傅去排队取包子,等他排到位的时候,来一个加塞的,刚出来的包子都让他给装走了。孟师傅很生气,就损了那个人几句。那个人蛮不讲理,指着孟师傅大吼你找打是不是?这下可把孟师傅惹急了。这个五大三粗的人哪里知道这个又又小的小老头会武功啊,孟师傅是马戏团悠小辫出身,他一个空翻折到那人的后面,一招双风灌耳就把那个大汉打得就地转圈,最后扑通一声趴到地上,他手端着的盆子扣在地上,包子撒了一地。排队的人上来把孟师傅拉开,劝他消消火,那人乘机从地上爬起来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我是工人民兵,你敢打工人民兵,你等着!那帮工友们见孟师傅和人打起来了,也趁着酒劲发泄,把酒瓶子摔了,把桌子也掀了,把那个饭店闹得一塌糊涂。不一会,一队工人民兵端着冲锋枪冲进来,这帮工友们见事不妙,纷纷从饭店的窗户跳出去逃跑了。这些工友们以为回到工地就没事了,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工人民兵就来工地抓人了。九哥把孟师傅藏了起来,挨打的那个小子满工地找也没找到打他那个人,就领着工人民兵撤了。九哥跟孟师傅说你只能走了,这帮工人民兵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一旦哪天把你抓住,就得给你安上个罪名,咱这工程也没法干下去了。孟师傅理解九哥的苦衷,结清了工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工地。这次轰动全公主岭的事件,给甲方单位留下了很坏的印象。
没过多长时间,工地上又出事了。九哥的小舅子和工地上的木匠打起来了,老木匠的儿子用斧子砸破了九哥小舅子的头。工地上大部分工友都是九哥的人,大家抄起家伙蜂拥而上往木匠房子里冲。恰巧在这时候九哥从外面办事回来,把这场械斗制止了。不然,那天非打出人命不可。木匠爷俩看九哥没有让人打他们,很感动,也很懊悔。老木匠把儿子痛骂一顿,并表示要承担治疗费用。九哥很冷静,用工地的手推车把小舅子推到了公主岭医院,经医生诊断没什么大问题,只是皮外伤。多亏九哥小舅子那天戴着棉帽子,木匠儿子也没敢使劲砸,才没有造成致命的伤害。我暗暗庆幸没出大事,以为这事就算完了。可九哥的心机多深啊!他是横威立马的人,他怎么能让打他小舅子的人轻易过关呢?他的招法想得特别快,他对医生说我们这个伤员是因公负伤,是修地道掉下砖砸的,求你给我们转到长春医大再看看,免得留下后患。医生听说是公伤,单位又愿意转院治疗,就立即给办理了转到长春医大继续治疗的手续。九哥把转到长春医大治疗的手续拿给老木匠看时,老木匠傻眼了,脸都吓白了,以为伤情特别严重。他安排小木匠陪九哥和我去给九哥的小舅子到长春去治伤。我们到了长春医大一院,已经过晌午了,做完各项检查,天都已经快黑了。医生说这个伤员没多大问题,等明天拿到检查结果找我再诊断一次。于是,我们就离开了医院。为了表示歉意,晚上老木匠儿子请我们在长春市长江路一个很好的饭店吃饭,上了一桌子菜,上了一瓶白酒,又上了瓶装啤酒。我那时也不会喝酒,九哥小舅子是伤号也不能喝酒,一瓶白酒全让九哥和木匠儿子喝了。接着倒上四碗啤酒,老木匠儿子说他白酒和啤酒不能混喝,一这样喝就醉。九哥听他这样说,把已经倒上的四碗啤酒一碗一碗的都干了。然后,又倒上四碗啤酒,问木匠儿子你喝不喝?木匠儿子央求九哥说我真的喝不了,九哥端起桌子上的啤酒又一碗一碗的喝了。喝完,他指着木匠儿子破口大骂,把饭店的椅子也踢翻了,把木匠儿子吓得呆若木鸡。那时候维护社会治安的是工人民兵,听到饭店里吵闹,几个戴红袖标挎冲锋枪的工人民兵冲进来,问怎么回事?九哥见势不妙灵机一动,抱住一名工人民兵,跟他说你给我评评理,他打我小舅子怎么办?那位民兵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把九哥推开说你喝醉了,赶紧离开这里!之后,几个民兵连拉带搡的把我们推出饭店。在长江路上,九哥耍起了酒疯,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一会跌倒,一会爬起,还往杂技团的大门上撒尿。我们谁也弄不住他,都累得满头大汗。这时,九哥搂着我的脖子附在我的耳朵上说不用扶我,我没醉,我折腾折腾这个木匠儿子。我大吃一惊,九哥太有计谋了,折腾人竟然叫人看不出来,就像演电影一样。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九哥自己也折腾累了,就找个宾馆住下了。进到房间,倒头就睡。第二天早晨起来没事一样,问他昨晚喝醉酒的事,他说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太佩服九哥了,他也太会演戏了!吃完早餐,木匠儿子对九哥说咱们去医院吧,九哥说不忙,看来我小舅子没什么大事,这是你的福分呀,真的要是打坏了,你能负起责任吗?今天我高兴,咱们先逛商店,再去医院。我们乘坐公交车到了长春市百货大楼,买了两件风雪大衣,买了两块海鸥牌手表,一共花了五百多元钱,九哥让木匠儿子去结账,说是回工地还他。木匠儿子都让九哥给折腾酥骨了,生怕九哥不满意,麻溜的就去交了。九哥把风雪衣给我穿上,把手表给我戴上,夸我很帅。之后,我们就去了医院,医生诊断:皮外伤,休息静养。九哥乐了,拍着木匠儿子的肩膀说咱们都有福啊,回去吃个喜吧!回到公主岭之后,老木匠爷俩真的要摆宴吃喜。因为他们知道九哥不好惹,生恐有后患。摆宴那天,还找来一位在东北三省有名的武斗头子来当说客,请九哥给面子,饶了木匠爷俩打他小舅子的过错,他爷俩的工钱就作医药费了,这件事就此了结,不再追究。我心里明白,只要九哥小舅子没事,他根本就不能追究,找人说和纯属多余。可九哥面对说和人却煞有介事地哭丧个脸,眼泪汪汪地说大哥,你大老远从沈阳赶过来,我能不给你面子吗,老弟有多大的委屈也就此结束了。他拉起老木匠的手说叔啊,要教育你儿子不要随便动手打人,把人打坏了不好收场啊!事后,九哥在他们爷俩的工钱里扣除了给小舅子看病花去的医药费,还了小木匠垫付的买风雪衣和手表的钱。木匠爷俩都已经承诺不要这些钱了,可九哥一分不少地给了他们,爷俩个感激泣零,千恩万谢。九哥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心又不黑,只要你向他认错了,他宁可自己吃亏也不难为别人。如果那次木匠爷俩不服软、来硬的,不但工钱一分也拿不走,买东西的钱要百搭,还得承担起无尽无休的责任。
一转眼国庆节就过了,天上飘起雪花,地下也上冻了,工程不能再继续进行了,需要和甲方单位结算工程款,给工友们发放工钱,回家去过年了。还没等九哥去找甲方单位领导,甲方领导主动请九哥吃饭,要研究工程的事。九哥预感到这是一次鸿门宴,工地上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甲方一定很不满意,一定是要下逐客令了。九哥知道甲方单位的领导是军人出身,团长转业,很不好对付。因此,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三杯酒下肚以后,甲方单位领导对九哥说天已经冷了,工程也干不了了,你们就撤吧,明年也不用再来了,我们另找一家别的施工队伍干,你们这个队伍事太多。他以为九哥年龄小,好欺负,好对付,他哪里知道九哥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九哥见甲方领导表明了态度,就慢条斯理地说不干了可以,给我们结算工程款,还要向我们支付你们的违约金。甲方领导以大欺小,啪地一拍桌子,对着九哥大吼你这个小兔崽子,房子才干到平口就拿走了三分之二的工程款了,你他妈还要钱,一分也不能给了!说完,他把酒碗摔了。他以为他能镇住九哥这个小孩牙子,没曾想九哥脾气更大,伸手就把桌子掀了,对着甲方领导怒吼你明天不给我十万元工程款和违约金,我就领着工友们用绳子把我们砌起来的房墙全部拉倒!我看你怎么向工厂交代。这场鸿门宴就这样不欢而散了,把甲方单位领导气得胡子都起来了。第二天,甲方派人送来了十万元工程款,九哥赢了,工友们都拿着钱回家过年了。
回想起九哥包工的那段经历,我深深地感到九哥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那时才二十三、四岁,他就那么勇敢,那么成熟,那么仗义,那么有韬略,谁人能比呀!他遇事不惊、软硬有度、粗中有细、虚实结合的套路,让多少成年人都暗叹不如。那次包工结束以后,我就分配工作了,再也没有见到他。后来,听人说他因为和人打架失手造成重伤害,被判了徒刑,病死在监狱里了,太可惜了!这个人如果赶上改革开放的好形势,估计能够干出一番很大的事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