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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千世界有“文盲”“舞盲”“色盲”,也有“路盲”,我就是明证。刚从老家来到北京,没见过这么宽阔的马路。一次坐地铁,从复兴门出发转了一个多小时,居然又转回复兴门。
一家出版社给了我面试通知,地点在黄寺。一大早我就挤上公交车,在这辆车上认识了王浩。他开口找我借1块钱,我歪着脑袋打量:骗子,色狼?他的白T恤洗得很干净,天底下不可能有这么清爽的坏蛋。罢,花上1块钱买件功德。
谁知几站后,他凑到我身边,还给我1元硬币。他轻声说:“刚才想什么美事呢,你差点管了小偷的午饭。”“天哪!你故意打草惊蛇?”“对呀,这年头遇见小偷得斗智。”
面试成功,一个叫苏琪的姑娘成为我的顶头上司,她只比我大两三岁,发号施令却有模有样:“你的工作很简单:一,帮我打字,我只负责出选题;二,帮我取稿子,有的老作家不习惯用电子邮件……”想起第一次坐地铁的遭遇,我的心里放进了一把剪刀。
果真,因为迷路,我不止一次挨苏琪的骂。她让我去方庄取稿,我呢,听成了黄庄,人困马乏地跑到中关村,结果是南辕北辙。苏琪很气恼,啪啪啪几乎把苹果电脑敲成了烂苹果:“招你这个路痴真是耽误事儿!”
北京的夏天真热,坐公交车回家时,那把剪刀在我心里头慢慢地铰,原本激情跳跃的能量一点点变成碎片……”“喂喂喂,钱包掉了啊!”王浩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忧伤。没想到又碰见了他,这一次我们聊了很多,他也是外地人,3年前来到北京。我说:“我想回老家了,北京的东南西北太难认。”
王浩笑眯眯地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一个民工上了公交车,甩出20元钞票,冲售票员嚷嚷,见过没?售票员不理他,他继续嚷嚷,见过没,见过没?售票员火了,掏出一张50元大钞,吼道,见过没,见过没?民工呆住了,很受伤。旁边有懂民工口音的人赶紧翻译,他是说到建国门、建国门。”
王浩又说:“在北京闹笑话的又不止你一个外地人,你问问如今那些当老板的、开大奔的,谁不曾‘迷失北京’?”
哈哈大笑中,我说:“对,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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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没几天,一则消息击沉了我的万丈雄心。
一个来北京打工的女孩,傍晚跟朋友告辞回位于通州的“北苑”。朋友把她送上车,站牌上写着终点站“北苑”。但是第二天,第三天,女孩再也没有出现。后来,人们在昌平附近发现了女孩的尸体。原来,北京有两个“北苑”,她坐的那辆车开往朝阳区的“北苑”,两者相距几十公里……
我含着眼泪把这个真实的故事告诉了王浩,王浩忽然紧紧抓住我的手:“有钱人坐出租车走遍京城,我们没钱,只有一双眼睛、一双脚!你别怕,以后我这双眼睛会帮你的忙。有我在,绝不会让你迷失方向。”
有一天,我去“银锭桥”取稿。我翻出“2009年北京市交通旅游图”也没找到这个地方,问苏琪。她也一脸茫然:“这种地方只有那些老北京知道。”我想起了王浩,给他打了电话。王浩很快做出回答:“你坐60路到地安门,过马路,在万方超市左边的胡同口进去,你会先看见几家卖藏饰品的店,然后有几个卖草莓的小摊,路口有一家很大的烤肉店,再往前走就是碧波荡漾的什刹海,银锭桥到了。”他说得这么详尽,这么传神,再找不到就真是傻子了。
后来,我又给王浩打过几个求救电话,无论怎么弯弯绕绕的胡同,他似乎都知道,连见多识广的苏琪都感叹:“神人,真是神人。”
王浩身上确实有很多不解之谜,我问他在哪里上班,他说在这趟车的第17站;问他的职业,他避而不谈。不过,我不介意,“公交车搭档”王浩总能给我想象不到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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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滑就是半年,我认识了很多路,苏琪对我也渐渐满意。王浩曾透露过他的工作,电脑推销员,业绩不错。我不太关心,与高科技沾边的东西距离我都过于遥远。
生活似乎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一个叫陈峰的人,进入我的生活。
陈峰是出版集团的网络管理工程师,月薪高不可攀,还有一辆宝蓝色的POLO。他穿白衬衣打领带,温文尔雅,不像王浩那样被烈日骄阳烤得又黑又瘦。
坐在POLO的副驾驶座上是什么滋味?念头闪过,我马上三省吾身:有王浩这个“11路”天天陪我,我就该心满意足。
一天,乌云沉沉,我要去坐公交车,网络工程师把我喊住:“你是不是苏琪手下的那个姑娘?马上会有沙尘暴,你快躲到我车里来。”下面的进展有些俗套,我记住了工程师的微笑,也记住了他那句话:“注意你已经很久了,今天终于借着沙尘暴的机会向你开口。其实我们这些玩电脑的,除了写程序,什么也不会。”
那会儿我在想,王浩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在站台上等公交车,满嘴黄沙?于是,我回答陈峰:“我有男朋友了,他是电脑推销员。”
就这样,陈峰知道了王浩,王浩也知道了陈峰。
有一次王浩来接我,两个男人打了个照面。他们没有兵戎相见,还闲聊了许久,陈峰甚至说“以后买你们公司的电脑”云云。分手时,王浩的神情有些慌乱。
我不明白王浩为什么慌乱,觉得自己比不过陈峰?不,完全没有必要。在我心中,永远感激迷路时给我指点方向的人。风暴来临时,我愿意与王浩坐公交车,而不是坐陈峰的POLO。
第二天,陈峰见到我时欲言又止。我说,没关系,我不会怪你攻击情敌。陈峰说,你那个男朋友的职业,你可清楚?
他是电脑推销员啊,我说。
我判断他很可能不是,我提到的每一个电脑品牌,他几乎一无所知,他甚至连他们公司代理什么品牌都说不上来。
我忽然有些晕眩,好像站在高高的立交桥上看车来车往。
我去问王浩,他说,这很重要吗,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今天做这个,明天做那个,随时都有可能跳槽。
我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记得王浩以前说过,他的公司在60路的第17站。这天,我站在60路公交车站牌前,认认真真又数了一遍。16站,60路从起点到终点只有16站,没有第17站。他给我的地址是假的,他们公司根本不存在!我的心一阵阵发凉,第17站,难道是爱情的终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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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王浩说,明天我就不坐这趟车跟你一块儿上下班了,陈峰会开POLO来接我。不管怎样,我心中会永远记得你,谢谢你陪我度过了在北京最艰难的时光。
王浩悲伤的表情逐渐转为平静,他说,你可不可以最后一次陪我坐这趟车,坐完全程?我说,好。
第16站到了。王浩拉着我继续往前走。七拐八拐,眼前出现了一栋很矮小的写字楼。“我的公司就在这里,它所处的位置太偏僻,没有公交车在这里停靠,在地图上你也找不到它的名字。因此,我叫它17站。”
公司的名称是迅驰快递公司。王浩说,送你一件礼物吧,一份北京的“地图”,虽然你以后坐POLO了,但自己记住道路比什么都强。
这哪里是一份“地图”?里面的字是手写的、粗放的、潦草的,龙飞凤舞地把北京的旮旯记在一张张普通的白纸、送牛奶单、报纸、催收水费的单据上,那种匆忙的感觉就像你急着要去洗手间,突然来了个电话,你只来得及随便抓张纸记下号码。好在它们不论纸张大小、厚薄、花还是绿,已经被一颗订书钉订在了一起,牢牢靠靠,不可分离:东四十条,要找到这个胡同,先找到东四,就是王府井大街东边的那条银街,见一个胡同数一条,头条,二条,三条……十条;雕刻时光,在北大东门,挺好找,很多公交车都到,但是东门老在修,建议走南门,一般南门的保安不查证件;去北大办事儿,最好穿成学生样戴副眼镜,太痞太艳进不去;银锭桥烤肉季,在什刹海附近,沿着“什刹海”那块石头进去一直往里走就能到,有很多好看的房子,但门票很贵,沿着湖边走走就行了,那儿的栏杆别靠,私人老板已经在那儿圈了地,你不买杯啤酒,他们就会撵你
在北京按图索骥的日子里,我见过很多份地图,密密麻麻地注满高楼大厦名胜古迹,洋溢着商业气息和名气。但这份地图不同,它源于速递员王浩走街串巷之后的心有所动。他发现专业地图对我这个“路盲”而言,还是太“大”了、太“华贵”了。于是,他设身处地用适合我的眼光去看、去想、去记。
市面上流行着各种五花八门的旅游书籍,在我看来,眼前这份粗糙的、浸透着汗水、灰尘和手指印的礼物比什么都珍贵,因为它是世界上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用心写就的独一无二的“导游图”。
一年后,我和王浩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