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做过侦察兵,退伍后从事刑侦工作,是一名出色的侦查员。作为老幺的我,从有记忆开始,他便不再年轻。眼角的鱼尾纹很深,眼睑也不那么清晰平展,但目光明亮,不是年轻的那种澄澈的,小溪般的明亮,而是有一种剑锋锐利的雪亮。眉毛不是很浓密,但右眼有两根长寿眉垂下来,犹如护法,使眼神越发得威严。他的同事,朋友,熟人都说他的目光很厉害,似乎能杀人。父亲自己也很引以为傲,他给我们讲过去的战斗故事,就着重提到自己的目光。一次,父亲抓到三个俘虏,在等待增援时,他两天两夜未敢合眼。第三天一个俘虏想要逃跑,父亲一个当桥断喝加刀子样的目光,那个俘虏就立刻被吓得屁滚尿流地趴下了。
每当这时,父亲的眼里放着光,就好像身临其境,而我,也会再次感受到父亲目光的杀气,崇拜中带着点恐惧。但父亲的目光不总是凌厉刺人,也有平静如水的时候。父亲对孩子大多时候都是慈爱的,眼神含着笑意,像一潭温暖的湖。但也有严厉的时候,比如我们犯了错误,这时我最怕的就是父亲的目光。
那时我上三年级,有一天下午闲课,上学的途中,几个小伙伴一商量,就跑到学校后山去摘山枣。本来以为就我们几个,谁承想班里好多同学跟我们一样想法,上课时班里就剩几个同学,结果可想而知,逃课的学生家长都被请到了学校。父亲认领了我,带着我回家,我心里害怕得很。到了家里,父亲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吞吞地喝着,我站在地中间,不敢看他,虽然最后他只说了句,“下回注意,学生也要有组织有纪律”,可是我已经感受到他的目光在我的头顶刮了好几阵旋风。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回避父亲的目光。
第二次是上大学,我突发阑尾炎,半夜被同学送到医院,父亲由于一个案子,身在外地,不能赶过来,就由老师签字做了手术。那时年轻,不谙世事,心里不能寄存委屈和痛苦,对别人的立场考虑得也不多,总之,觉得世界似乎应该以我为中心,虽然毫无理由。等到父亲第二天下午赶过来时,我除了伤口,心也觉得疼,觉得父亲对我不够爱。听见父亲在病房外跟人打听,我假装睡着,闭上眼睛。陪护的同学要喊我,他急忙制止,说:“一定疼得累了,快让她睡会儿。”这句话引发了心里的委屈,我鼻子一酸,急忙悄悄侧过头,泪水从闭着的眼睛往出淌。在他跟同学小声询问病情时,我的泪已把枕头打湿了一大片。父亲只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还得赶紧赶回去处理案子。临走他掖了掖我的被角,又摸了摸我的脚,说挂水凉,请同学帮我买个热水袋。又摸了摸我的脸,摸到我的泪水,我感觉他的目光在我脸上身上慈爱又难过地逡巡,但是我死死地閉着眼睛,没有睁开。
父亲走出病房,我放声哭起来。同学劝我,“你爸爸好像……挺难过的,你这样,他心里一定很难受。”我哭得更厉害了,因为我想,是啊,我回避了父亲想要用目光表达的关爱,他看到的是闭着眼不愿与他交流的女儿,就像看到了一潭死水,心里一定很难过。
父亲84岁那年,生了病住院,也不是很严重,就是咳喘,我的到来,使父亲开心得像个孩子,病好了大半。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第三天要返回,临走时去医院看他,我拉住父亲的手,叮嘱他配合治疗,好好吃东西。他的目光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别处,眼神早已没了从前的犀利,但也依然明亮。他嘴上催着我快走,说路途遥远,不要耽搁,但眼神里却是不舍。我站起身时,垂下眼睑,回避了他望向我的目光,我怕接收到那深深的留恋,无法离开。谁知这一次分别,铸成了终生的遗憾,父亲于第二天凌晨便永远离开了我们。
面对父亲僵硬的身体,紧闭的眼睛,我知道再也无法回应他目光里的慈爱、严厉,甚至孱弱。任多少泪水也无法挽回,这是深深的无法弥补的过错。现在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最先想起的,仍然是他不同寻常的目光,还有那无法抹去的三次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