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你一声“死鬼”
在偏远的石洼村,女人管丈夫叫死鬼。“死鬼”这个称呼,怎么听都透着股子恶毒,可石洼村的男人们喜欢女人这么叫。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媳妇要骂得不狠,那就是爱得不深,没准儿哪天就跟野男人尥蹶子了!以前,每当女人们聚在村口死鬼长死鬼短地叽叽喳喳时,眼瞅奔着四十去的刘锁总躲躲闪闪地溜墙根,恨不得把脑袋夹进裤裆。不过这年开春,刘锁终于敢挺胸抬头了有个叫翠芬的外乡女人要嫁给他!
这天晌午,刘锁正乐颠颠地拾掇屋子,准备做新房用,隔壁三婶来了。瞅瞅没外人,三婶关上门,悄声问:“大侄子,你没爹没妈,我这当婶的得对你照应着点。你想好了,真打算娶翠芬?”
“嘿嘿。”刘锁挠挠头,使劲点头。三婶又问:“听说她嫁过人,还有个5岁的孩子,你不在乎?”
刘锁依旧嘿嘿笑,说:“俺知道。”
三婶上下打量着刘锁,在心里叹口气,暗暗寻思:这人的相貌,古来就有“同田贯日,身甲气由”之说。同田贯日,身板溜直,刘锁压根不搭边。“身甲气由”他倒占了两样,“身”:体斜不正,还有点颠脚;“由”:肚子大脑袋小,比例差得邪乎。就这模样,能娶到脸盘周正的翠芬,咋说都算福分。见刘锁铁了心,三婶抬腿要走,却又站住了,再三叮嘱:“等人进了门,你可得多长个心眼。记住没?”
三天后,翠芬带着孩子拴柱过了门。当晚,揭去红盖头,翠芬先开口了:“俺打听过,你是个好人。俺不想瞒你,拴柱他有病。”
“咱治。”刘锁回得嘎嘣溜脆。翠芬犹豫了一会儿,又说:“可要治好拴柱的病,得花不少钱。”
刘锁“嗯”了一声,回道:“俺有的是力气。明儿个俺就去落霞山石场打工。”
落霞山?翠芬不由身子一抖,皱紧了眉头。落霞山,别看名字好听,却是个要命的地儿。当地有“四大要命”的俗话:满山跑,下黑窑,生孩子打了横,拎着脑袋炸石料。满山跑指跑山,遇到狼群是常事;下黑窑是在私人井口采煤;生孩子打了横是指难产,样样都要人命,可最要命的是采石。由于山高皇帝远,采石场的老板进的雷管炸药都是劣质货,两天不出事,三天早早的。翠芬以前的男人就是在采石场丢的命。
“翠芬,别担心,俺在那儿都干十几年了,没出过啥事。”刘锁似乎看穿了翠芬的心思,嘿嘿笑着凑上前,“咱们成了亲,就是一家人。我想……想求你件事。”
一个老光棍,新婚之夜还能有啥事?翠芬脸上一红,慢腾腾地去解红袄的扣子。刘锁见状,紧忙摆手:“俺,俺不是那个意思。俺就想听你叫俺一声‘死鬼’,成吗?”
“不成!”让刘锁万万没想到,翠芬回答得很干脆。刘锁一听,怔住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刘锁将钥匙往翠芬手里一塞,匆匆赶往三四里外的落霞山采石场。刚到村口,三婶就追上来,拉住他一个劲地往回拽:“你脑子进水了?才结婚一天就出门,你就不怕她把东西都给卷跑了?”
“嘿嘿,她是俺家里的,怕啥?”刘锁挣脱开三婶,颠着脚走了。三婶气得直骂:“没出息的东西!还你‘家里的’,万一哪天变成别人家里的,你可别怪三婶没提醒你!”
三婶的担心不无道理:人心隔肚皮,这年头骗婚的人海了去了,城里不吃香,就转移到了农村,哪能不防?刘锁没心没肺死心眼,我得帮他盯着点。谁想这一上心,还真盯出了端倪:翠芬的确没安好心,她要祸害死刘锁!
为啥这么说?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结婚不到仨月,翠芬的身子愈发白胖,刘锁却瘦了好几圈。傻子都知道,炸山采石光有力气不行,还得有精神头。一旦碰上哑炮,反应要慢半拍可就坏菜了。
一天下午,三婶拦住从采石场下工回来的刘锁,正儿八经地说:“大侄子,身体要紧,别贪吃没够!”
当头挨了一棒槌,刘锁有些摸不着头脑,愣眉愣眼地反问:“婶子,啥贪吃?”
“你肩膀上扛的是木头疙瘩啊?”三婶冲着刘锁越来越见瘪的大肚子努努嘴:“没贪吃,肚子呢?”
刘锁一下子回过味来,挠头傻笑。三婶一板脸,喋喋不休地教训上了:“邻村的张大壮就是个教训。去年,那个张大壮和你刘锁一样,快四十了才娶上女人。没多久,人就瘦得脱了相。更可气的是,那个女人催命似的赶张大壮去采石场挣钱,结果……”
“刘锁刘锁,快点回来啊。拴柱不见了!”不等三婶说完,忽听翠芳带着哭腔的喊叫声传来。刘锁慌了神,拔腿就往家跑。三婶边追边喊:“你听我说大侄子,结果哑炮响了,张大壮没了……”
拴柱真的不见了!翠芬哭哭啼啼地说:“瞅着到了做饭的时候,我去灶屋做饭,留拴柱一个人在院门口玩。等做完饭出门一看,拴柱已没了影。”
“你说你,咋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刘锁第一次瞪了眼,硬邦邦地扔下句话,颠着脚满街巷跑。村里人听到招呼,也都帮着找。可直到天色渐黑,不仅没找到拴柱,刘锁也不见了人影!
“拴柱,你在哪儿啊?你要丢了,娘活着还有啥意思啊?”翠花跌坐在村口,哭天喊地。三婶听得心烦,没好气地冷哼:“拴柱丢了你不活,那我大侄子丢了你活不活?”
“别嚷嚷,你们听,好像有动静。”有人打断了三婶的话,侧耳细听。很快,村民们听到了,动静是从不远处的一口废机井里发出的。
是拴柱,拴柱在叫救命!翠芬跌跌撞撞地奔去。村民们紧跟着跑去,围住了黑洞洞的井口。一个男子取来手电筒往下一照,登时心头一“咯噔”:拴柱卡在了井下七八米处,稍一动弹,就会跌下去。要知道,这口井少说也有20米深!更糟糕的是,拴柱气息渐弱,根本没有力气抓绳子!
看来,要想救人,只能找个瘦子,大头朝下顺下去。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救出了拴柱。不等村民们长出口气,大麻烦又来了:难怪拴柱没继续往下掉,原来机井里还卡着昏迷过去的刘锁呢!
十几个人一直忙活到半夜,才把刘锁给拽上来。人是得救了,可他的大肚子差点被豁开,屁股也被井壁撕出了几道吓人的血口子。三婶拍拍心口,一脸后怕地念叨:“你这个‘由’啊,幸亏脑瓜子小肚子大。不然,小命可就交代喽!”
“他三婶,快闭上你的乌鸦嘴。刘锁新娶了媳妇你就满嘴胡咧咧,也忒不厚道了吧?”有位村民听不惯,训斥三婶。三婶忽又想起下午跟刘锁说过的话,赶忙“呸呸呸”连吐三声,讪讪地说:“我是乌鸦嘴,我是乌鸦嘴,算我没说。”
三婶还真是个好事百说不灵、坏事一说就准的乌鸦嘴。伤好没过半个月,刘锁便和邻村张大壮一样走了霉运碰上了哑炮!
当震耳欲聋的轰响过后,工人们在石旮旯里找到刘锁时,刘锁满脸满身都是血,早没了人模样。扒扒眼皮,听听胸口,工人们连连摇头:唉,又走了一个实心眼的好兄弟。
“刘锁,刘锁,你醒醒啊。”得到消息,翠芬踉踉跄跄跑来,抱住刘锁呜呜大哭。拴柱也摇晃着刘锁的胳膊哭喊:“叔,叔,你醒醒。”
“拴柱,别叫叔,叫爹,快叫爹。那天你乱跑,要不是你爹抱住你,托住你,娘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爹!”拴柱听话地跪在了刘锁身边,大叫了声“爹”。翠芬越哭声越高,直哭得撕心裂肺:“刘锁,俺对不住你啊。俺嫁给你,就是想让你给俺的拴柱看病,看好病俺娘俩就走,从没想过要和你好好过日子。可俺没想到,你不光拿拴柱当亲生的养,还把挣的钱都交给俺攥着,把家里的钥匙让俺把着。刘锁,你是个好人,是俺让猪油蒙了心哇。你恨俺吧。”
一通哭喊,一通捶打,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刘锁“噗”地喷出一口血痰,悠悠醒来,断断续续地说:“俺……不恨你……”
“三婶,刘锁醒了,快帮俺去找大夫。”翠芬紧紧搂着刘锁,哭喊:“刘锁,你为啥不恨?俺只想着早点治好拴柱的病,天天逼你起早贪黑出苦力,还从牙缝里省钱。要不是俺让你吃不饱,没精神头,又哪能出这事?”
“俺不怪你,俺知道俺娶了你,你的娃就是俺的娃。”刘锁哆嗦着伸出手,想给翠芬擦泪,“别哭,俺去过阎王爷那儿了,他不收俺。他说,你媳妇还没叫……叫你‘死鬼’呢。”
“死鬼!”翠芬擦擦泪,亮开嗓门大喊。刘锁笑了,这一声透透亮亮的喊,听着真舒服,真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