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的悲歌从三千年前魏国的田野中弥散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身影便在华夏版图上日渐凸现出来。于是,千万个鲁迅先生《故乡》的“闰土”便一代又一代地演绎起了辛酸的中国农民史。是一九七八年中国共产党划时代的改革开放政策使我第二故乡的“成哥”成了最后的“闰土。”
我的爸妈生在四川资中县太平区农村。外婆和舅舅们的家成了我的第二故乡。追忆那里的岁月都是又灰又冷的人物和故事。“成哥”就是其中的第一男主角。
五十年世事沧桑。当时的“成哥们”经常煎熬在半饥半寒之中。有了记忆时的成哥大约七、八岁,先我三四年来到人间。国字脸、大眼睛、双眼皮,聪明伶俐,甚得小伙伴的拥戴和大人的欣赏。
不过,相对于我这个城里孩子而言,他总是显得那么寒酸甚至卑微。这从他的衣着便可见一斑。春秋权且勿论。夏天通常只有一条手工纺织的毛蓝布旧短裤遮羞。冬天往往是一根发黑的白汗巾把开花开朵的破棉袄捆在上身,很少见到内衣和外套;一条巾巾片片的毛蓝布裹腰单裤罩住下体,经常露着冻得发紫的脚杆;一双烂掉后跟的布鞋拖在脚上,黝黑的脚后跟爬满经常渗血的冰口。这些都成了我对他的难忘记忆。
还有第一女主角只长我几个月,常和我一起玩的“玉华”姐姐。她是一个我想起来就会心碎的女孩子。白嫩的小脸蛋时刻掩盖在乱发和污垢里。明亮的大眼睛总是闪烁着彷徨和无助。因为父母有病,姐小弟幼,家里无主劳力,因此更穷。有一次我从三舅家偷给她一片麦粑,她那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一想起来就禁不住流泪。
成哥是树我是影,我总是和他粘在一起。他上学我要撵路。他出工我要跟班。寒风习习的早春,我闹着陪他上山拣狗屎;骄阳似火的盛夏,我粘着看他下田割稻谷;蚊虫肆虐的仲秋,我缠着伴他上山守庄稼;呵气成雾的严冬,我撵着看他划水罩鱼。
儿时的我们穷但也快乐着。因为我皮肤比较娇气,怕我晒了太阳长疮,成哥常常在田里扣一条黄鳝或泥鳅,穿上稗草扔给赖在田埂上的我,哄我快拿回家包上南瓜或者芭蕉叶放进灶膛灰烬里烧熟了吃。那就是我人生香喷喷的记忆。
上学以后,我只能假期才能见到成哥了。每次离别都是那么依依不舍。尚不更事的我一次又一次地哀求成哥:“到我们家去耍嘛!”但每次回应的都是他那卑怯的微笑。后来我才懂得,城乡两重天。我们两家远隔百里,仅那一两块钱的路费他们家也难以筹措啊!
一次,在大队小学教书的幺舅妈给我聊天,问我学过鲁迅的《故乡》没,我说学过。舅妈意味深长地说,你和成哥现在这么亲密,但长大以后就会越来越生疏。你就会成为“鲁迅”,成哥就会成为“闰土。”接着你的孩子又会成为“鲁迅”,成哥的孩子也会成为“闰土。”这句话从此深深地注入了我的思想中和刻进了我的记忆里。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舅妈的话果然一语成箴。随着年龄的增长,成哥果然从聪明伶俐的翩翩少年逐渐沧桑成了孤陋寡闻的农村汉子。当了第二故乡下乡知识青年的我在应征入伍与他阔别时,我的“闰土”哥哥除了衣着依然那么破旧外,留给我的全新记忆就是古铜色的脸庞、粗糙的大手和浑身的汗味了。
世事羁绊,从此我和成哥再难蒙面。结婚生子后,他只鲜活在我讲给妻儿的故事中。玉华姐姐听说在十六七岁时就远嫁到一个山旮旯蒙生去了,从此音信杳无。
“一唱雄鸡天下白,换了人间。”改革开放辉煌了中国命运、刷新了中国农民史。箴言失灵了。听舅舅他们说,改革开放后,成哥先后当过生产队队长、到城里包过小工程,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挚爱的成哥成了他们家最后的“闰土。”但愿他也是中华民族最后的“闰土。”
去年到资中久别重逢成哥的妹妹时打听到了成哥的近况:他已和夫人到雅安,帮在四川农业大学任教,并在攻读博士的女儿打点全新的生活。博士女儿!她也能叫“闰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