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甘被山洪冲走了……
半夜里,手机刺耳的铃声撕碎了我的美梦。
电话是老甘的女人阿米打来的。电话那头嘈杂的声音淹没了断断续续的哭喊声。
我连夜起来,找到了还在陪客户唱歌的老胡,往山尻垃湾赶去。
我、老胡、老甘是大学同学。我和老胡都是一起尿大的哥们,老甘来自北方,因为厌倦了单调的平原生活,来到了我们南方读书。
老甘经常参加我们的老乡聚会,认识和喜欢上了一个叫阿美的女孩子。阿美长得特别美,在另外一个大学读书。不久,阿美就做了老甘的女朋友。
大学毕业时,许多昔日的恋人都面临艰难的抉择。老甘却放弃了家里为他安排好的一个优越的单位,毅然跟随阿美来到了她所在的山尻垃湾小学教书。
山尻垃湾是一个风景优美但交通封闭的地方。老甘和阿美早上从县里坐第一趟班车到乡上下车,坐了两个小时的摩的,又爬了几个小时的山坡,才赶在太阳下山前走到了阿美的家。
其实老甘早已经习惯了。大学几年里,老甘就跟阿美在山尻垃湾度过了所有的假期。老甘学会了烧炭、种杉树、摘茶叶、种红薯。老甘和山里的瑶民都混熟悉了,阿美的家人也认可了这个来自北方的准女婿,特别是阿美的哥哥阿虎更是把老甘当作了妹夫。
第二天,村长吴大叔把老甘和阿美带到了学校。那是怎样的一个学校?教室不像教室,三间教室全是茅草遮盖的,四处透风,教室里没有黑板,没有电灯,要课桌没课桌,就连粉笔也是用一种松软的黄泥土做成的。
吴村长磕着旱烟袋说,阿美可是村里千百年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呢!阿美回来教书,这是反哺不忘根哪。甘老师!不怕您笑话,前些年,我们山尻垃湾一连来了几个老师,没教上一个月,就都跑光了。哎,都怪我们这地方学校的条件太艰苦了,现在,甘老师您和阿美来这里教书,我们山里的娃儿可就有希望了。
老甘就说,吴村长,我和阿美会好好工作的。
老甘就一直在山尻垃湾小学当老师。
虽然那时只有两个老师,但两个都是大学生,这在当时可是稀罕啦。
开学第一天,老甘就在山尻垃湾小学升起了第一面红旗。那天,教育局长来了,山尻垃湾所在的黑枯拉乡的乡长也来了。教委办的干部还带来了一块黑板、一些作业本和一箱子粉笔。县里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我和老胡都看了第二天才播放的晚间新闻,电视里教育局长和乡长先后在摄像机镜头面前念着厚厚的稿纸,然后把作业本分给了等候已久的孩子们。老甘、阿美和孩子们的笑容永远定格在电视镜头里。
刚参加工作不久,就迎来了第一个国庆节,我和老胡都没有去过山尻垃湾,就相约去看看老甘、阿美。
山很高,路很陡。我们好不容易才爬上了山头,太阳就淹没在山腰里。
我敢说,山尻垃湾的这个山寨是太阳底下离天最近的村庄,这个学校也是天底下离太阳最近的学校。
在夜色中,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对面山头上房屋里飘出的炒菜、喝稀饭的声音。
老甘说,你们别听这个声音很近,如果要走到发出声音的那个地方可要走几个钟头呢。
老甘的话很多,我们可以看清楚对面的人,也可以和对面的人说话,但真要和他们握一下手,可要走老半天的路。
老甘说,你们别看这里那么穷,我可是要在这里呆一辈子的。
阿美就笑,你爱呆多久就多久。
老实说,老甘、阿美做饭、炒菜的手艺不怎么好。但山里的野菜却是我们在山下无法吃到的。
半夜里醒过来,我看到老胡还没有睡着。我禁不住问老胡,你说老甘会一辈子愿意呆在这个山窝窝里吗?
老胡说,我也是在想这个问题啊!
邻过年的时候,我和老胡再次来到山尻垃湾小学。
我们这次是来喝喜酒的。老甘和阿美结婚了。他们的婚礼虽简朴,却很隆重。全寨子的人都过来了。其实山里的瑶乡很纯朴,他们的礼物也很独特,我们看到张老汉拿来了两包干笋,李大妈送来了两块山鼠肉,王大哥还给装了两瓶蜂蜜……阿美的阿爹阿妈穿上了崭新的土布衣服,阿美的哥哥阿虎和从外地带回来的老婆阿米忙前忙后的招呼客人。
吴村长说,老甘和阿美这两个娃儿教书没得说!这些自发来喝喜酒的乡亲都是来感激和祝福老甘、阿美两位老师的。
从吴村长的口中,我们知道了这里学校的学生原来都说山瑶话,老甘去了之后,就教他们讲普通话,后来黑枯拉乡举行了一次全乡小学生普通话朗读比赛,老甘教的学生获得了团体第一名。
酒席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说自己的孩子在老甘和阿美两位老师的教育下,想读书,也很认真读书,成绩进步很快,在期中考试中,姚家的儿子及了格,杨家的女儿单科上了线,吴家的孙子还得了双科优秀奖。
我还听到,老甘居然替一些贫穷的学生补交了学费。
几年后,我到了县城工作。老胡辞职下海经商。那时候,老甘还是时不时下山添置一些教学器材,也会找我们聊聊天,顺便打印一些资料。每次下山,我看到老甘都是穿着大学里的校服,一些已经发白了。后来我就发现老甘逐渐的少下山了,也很少来找我们。偶尔下山办事也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感觉很忙碌。
老胡的生意越做越大,他提议搞个同学聚会。我很赞成,及时捎信给了已经放假的老甘、阿美。
老甘和阿美最终没有来。
夏日里的一天,我和老胡决定去山尻垃湾小学看看老甘、阿美。
爬到山尻垃湾半山腰,我们看到一个头发蓬松的男子赶着一群山羊走在前面的山路上。
走着,爬着,那男子突然回头看了一眼,不禁高兴的叫了起来,老唐、老胡,是你们啊!
我们大吃一惊,这老乡怎么认得我们呢!
那人一路往回小跑过来,老唐、老胡,我是老甘啊!你们来了。
我们看清是老甘时,心里酸酸的。就指着那群山羊说,老甘,这是咋回事?
老甘说,这山里穷,很多家庭交不起学费,但他们又不想让孩子失学,后来我就拿工资买了 这些山羊回来养,就当作是学校的收入吧!
我看着老甘那粗糙而干裂的手,老甘,你……
老唐,我习惯了!老甘嘿嘿的笑了起来。
夕阳西下,我、老胡和老甘一起把那群山羊赶回了羊圈。
阿美看到我们到来,很是高兴。赶紧忙乎晚饭去了。
饭菜很简单。一壶红薯酒、一碟炒黄豆、一碟闷南瓜、一大碗野菌汤。
一杯酒下肚,我忍不住问老甘、阿美,都放假了,你们怎么不去参加同学聚会呢?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想说什么,却谁也没有说出口,空气顿时凝固了。
老唐,你还明知故问啊!老胡抓了一粒黄豆丢到嘴里,他们不是不想去,他们是嫌车费贵啊!
这话一出来,我居然看到老甘、阿美的双眼红了起来。
其实我们山里很穷,没有田没有地,靠山吃山。阿美打破了沉寂,就是这山也是石头山,长不出庄稼。山里人想送孩子读书,可就是拿不出学费啊。
老胡说,那政府不管吗?
管!老甘说,山里那么多穷孩子,可管得过来吗?
老甘,你后悔过吗?我问道,阿美,你会后悔吗?
后悔?老甘说,我不后悔。阿美没有说话。
半夜里,我和老胡怎么也睡不着。老胡问我,你说老甘会一辈子愿意呆在这个山窝窝里吗?
我也问老胡,你说阿美会一辈子愿意呆在这个山窝窝里吗?
我们都不知道。
天还没有放亮的时候,我们就听到老甘赶羊出圈的声音。
我们把身上的钱都压在枕头底下,简单的吃过早饭,就下山了。
回来后,老胡给山尻垃湾学校捐了不少教学器材,我也发动一些朋友一起捐了些钱。
老甘叫人捎信给我们,说很感谢。
不好的消息还是接连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山尻垃湾一个山民放养的山羊得了瘟疫,祸及了 老甘的山羊,全没了。阿美的哥哥阿虎上山采药时,不小心掉下了山崖,死了;阿美的阿妈因为伤心过度,不久也撒手人寰,留下了多病的阿爹和待产的阿米……
一次,我陪领导到黑枯拉乡调研,在街上居然碰到了老甘,他眼睛黑黑的。他说一个学生得了病,因为大人不在家,他就连夜带学生下山来看病。我买了一些水果去看生病的孩子,医生说,孩子得的是急性阑尾炎,不及时的话,就没命了。孩子的奶奶在一旁不停的说些感谢之类的话。
这以后,我就很少看到老甘了。
后来,我倒是看到阿美经常到县城办事,穿着打扮都一次比一次时尚。有一次,在市里我居然看到阿美被一个官样的男人搂着进去了一家宾馆。我瞪大了眼。
我告诉了老胡。
老胡说,老唐,这事我知道。老甘已经离婚了。
离婚了!我听了是大吃一惊,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老胡说,今晚到我们找个地方吃饭,我告诉你吧。
老甘和阿美都是很负责任的老师,山尻垃湾虽然穷,但孩子们的成绩还是有目共睹的,阿美经常带着孩子们下山去黑枯拉乡参加一些比赛或领取一些什么奖品之类的东西,逐渐地就引起了黑枯拉乡领导的注意。
不久,黑枯拉乡政府一纸借调令就把阿美借调到乡政府做办公室副主任兼任乡长秘书。其实,阿美起先是不愿意的。她很想教书,她也不想把老甘一个人丢在山尻垃湾。
黑枯拉乡教委办的领导就说,阿美,你不来乡政府上班,那就是我们教委办工作没有做好。我们教委办被乡领导批评,那就是你阿美不服从组织安排。那么,最后的结果就是,你阿美可能要去比山尻垃湾还偏僻的地方支教。当然,你空出的位置,我们会安排另外的老师去填补。我们教委办也会想尽办法给山尻垃湾小学一些照顾。
阿美就去了黑枯拉乡政府上班。每天就是接接电话,收收信件,发发报刊。或则是跟随领导下乡、接待上级领导。工作是轻松,但也要到周末才能回山尻垃湾和老甘相聚。没过多久,阿美就从乡政府弄了一些钢筋水泥回山尻垃湾小学,搞了一个简易的球场。老胡捐助了一套篮球架和几幅单双杆。
后来,黑枯拉乡搞什么干部工作创新,推行什么“5加2”、“白加黑”工作法,还推行什么“夜访农户”,阿美每天吃住在乡政府甚至是农户家,回去山尻垃湾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
阿美走后,山尻垃湾就来了一名叫阿朵的代课老师。阿朵是山尻垃湾的人,还是老甘和阿美教过的学生。因为穷,山尻垃湾的很多孩子读完小学就不再上学了。阿朵能够读到初中,很多学费都是老甘资助的。读到初三时,因为父母相继离世,阿朵也辍学了。
看到阿朵居然回来山尻垃湾小学代课。老甘惊诧了眼,也很痛心。
老甘说,阿朵,你回去继续读书吧,我想办法继续资助你。
你已经资助了很多孩子,其实你也没有什么钱了。阿朵说,阿美老师又不在学校,你一个人能熬下来吗?就让我来帮助你吧!甘老师,你不是有高中、大学课本吗!有机会你就教教我吧。
看着这个懂事的学生。老甘也就依了阿朵。
老甘还是很少下山。阿美还是很少回来。
阿朵就时不时下山,到黑枯拉乡教委办领取一些教材和资料。阿朵有时也会遇到阿美。
阿美有时候也会问问阿朵山尻垃湾小学和老甘的情况,有时候也会买一些东西叫阿朵带回去。
后来放寒假了,阿朵就很少下山,也很少遇到阿美。阿美也很少过问阿朵山尻垃湾和老甘的情况,有时候也会避开阿朵。
不久,山尻垃湾就爆发新闻:阿美在黑枯拉乡当选为副乡长。紧随而来的是一些风言风语。老甘只是长长的叹气。
这天,阿朵从山下带回了让整个山尻垃湾蒙羞的消息,一个领导的老婆带人把阿美堵在家里,赤条条地一顿暴打。阿美病中的阿爹一口气上不来,羞愤的走了。
阿美回来料理了阿爹的后事 ,也结束了和老甘的婚姻。她离开山尻垃湾的时候,人们在背后指指点点。
这以后,老甘再也没有看到阿美。
不久,山尻垃湾再次从山下传回了阿美以少数民族和党外人士的身份当选为副县长的消息。碰巧的是,阿美居然分管教育工作。
我曾经劝过老甘,想办法离开那蒙羞的黑枯拉乡,至少也要逃离那鸟不拉屎的山尻垃湾。
老胡也说,老甘你大不了辞职,跟我干,有我吃香的就有你喝辣的。
老甘就是一万个不答应。
阿朵说,其实老甘是舍不得离开山尻垃湾,他对这里是太有感情了。
我们开始忙活老甘的婚事,但老甘就是不松口。
这天,还是少女的阿朵也向老甘表白了爱慕之心。老甘就说,你还是孩子,我比你大十几岁,又是离过婚的人,我们不合适,你不要再说了。
三番五次的表白,三番五次的被拒绝。阿朵说,你是男人,你还年轻,你总要再婚的,你这样拒绝我,是不是嫌我没有稳定的工作?那你告诉我,你是看上了哪个姑娘,我好死心。
老甘说,阿朵,你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我不想耽误了你。其实,我是看上了阿虎的媳妇阿米,自从阿虎上山采药摔死,家公家婆走后,阿米一个人带着孩子很辛苦。你知道,阿米是外地人,我也是外地人,所以,我想和阿米结婚……
你和阿美的嫂子结婚!阿朵哭起来,你还嫌阿美给你戴的帽子不够大吗?你喜欢阿米那不是爱情,只是怜悯……
老甘,我是永远爱你的!我也是爱山尻垃湾小学的。阿朵丢下这句话,走了。她离开了这个祖祖辈辈生活的山尻垃湾。
老甘和阿米就在人们的惊愕中简单的结婚了。他们没有发请帖。我和老胡是仅有的不请自到的客人。
山尻垃湾建起了一所希望小学。黑枯拉乡的人都说,这是阿美副县长的功劳。可是山尻垃湾的人却好像不愿意提及此事。
山尻垃湾希望小学不时会收到一些捐款。收款人一律是老甘,捐款人却是一律没有姓名地址。这个时候,老甘就会拿起阿朵原来用过的教材,默默地流泪。
在一个教育会议的休息间隙,我曾经就建设山尻垃湾希望小学一事向阿美讨教。
阿美笑得一脸灿烂,很官方的答复我,无可奉告。
一天,我在家看电视,一则新闻吸引了我,说是一男子家人发现男主人和一个女子死在卫生间,于是报了警。随后,警方初步查明,死亡男子乃市内一官员,死亡女子系男子情妇。在女子的手包里,警方发现了一些汇往山尻垃湾的汇款收据……
女死者是阿朵。我突然叫了起来。
与此同时,老胡的电话也打了过来。
女死者果然是阿朵。
老胡说,男死者就是阿美的后任老公老贾。
我更加惊愕。
老胡说,阿朵离开山尻垃湾后,去外面找工作。因为年龄小、学历低,四处碰壁。只好到一家酒店做服务员。后来遇到了经常来酒店消费的老贾。
同事告诉阿朵,这个经常来酒店的男人是一个单位的头儿,挺有钱。曾经在黑枯拉乡工作。他的后任老婆就是黑枯拉乡山尻垃湾的,原来是个山村老师,现在已经是一个管教育的副县长了。
那不是阿美吗!阿朵惊叫起来,这个忘恩负义、爱慕荣华富贵的女人。
阿朵听说老贾也不是什么好官儿,于是爆发了一个抓弄老贾的念头。
阿朵开始想方设法接近老贾。
很快地,老贾就乐不思蜀。
阿朵开始从老贾身上要钱。老贾也不断的从腰包里往外掏钱。阿朵就一次又一次的去了邮局。
纸最终包不住火,阿朵和老贾的事情被阿美抓现了。可是阿美不敢大闹。阿美说,阿朵,你提个要求吧,条件是离开老贾。
阿朵说,你我都是山尻垃湾的,我还是你和老甘的学生。老甘是你前夫,现在又娶了你的嫂子。反正你和老贾也不缺钱,你就给山尻垃湾弄个像样的学校,就算是你集个阴德吧。
阿美就笑,给山尻垃湾的匿名捐款,就是你从老贾那里掏出来的吧。
阿朵说,那也是老百姓的钱。
好!只要你不再和老贾纠缠,以前的事情我可以一笔勾销。阿美说,反正钱又不是从我身上掏,我就想办法给山尻垃湾建个希望小学。
猫毕竟改不了吃腥。老贾又偷偷地找到了阿朵。阿朵又一次一次的走向邮局。
阿美愤怒了,她终于动手了。
原来阿朵和老贾就是这样煤气中毒的。
后来阿美也被警方带走了。
我和老胡把情况告诉老甘的时候。老甘出奇的平静。
老甘说,阿朵太傻了。
这天,老甘去黑枯拉乡中心校开会。校长在会上说,根据县教育局要求,我们黑枯拉乡要压减一些教学点……
随后,校长宣布了被撤销的教学点名单。老甘听到山尻垃湾希望小学也在其中。老甘就抗议,山尻垃湾希望小学不应该被撤销,刚刚建起来的学校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再说,山里的孩子到外面读书,路途遥远,家长不是很放心啊。
校长就说,老甘啊,你的建议不是没有道理啊。可是决定权在教育局,要不,你自己去教育局说说看吧。
老甘就去了教育局。分管副局长就说,这是领导班子开会决定的,要不你去问问局长吧。
老甘就去找局长。局长说,我现在很忙,马上要去上海参加研讨会。你去找分管副局长吧。
老甘就又去找分管副局长。分管副局长就说,这事我说了不算。
老甘就去县政府找分管副县长,秘书说,县长外出考察了。老甘就说,我真有急事要找县长啊。秘书就笑,要找县长的人多着呢。老甘就问,那县长什么时候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