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安平,年近七旬,人称梅老好。子女孝顺,一无所求。他在春天花园乐呵呵安享晚年。
近来,和老伴从大门回来时总觉得跳坝坝舞的大妈中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回到家,问老伴:“你认识那盯我俩的穿青色短体恤的大姐吗?”
老伴说:“不认识。那大姐好像是新搬来,就在我们楼上住。”
“那就不管她吧,那眼光也没恶意,不像刘邦盯韩信。”梅安平说:“咱们该干啥就干啥。”
“这就对了。”老伴说:“关心关心大女吧,她最近老是出差。”
“好的。”梅安平说。打开了电脑,叫老伴:“来来来,坐我身边。一家子团圆。”呼了大女的QQ视频。
视频中女儿见妈坐好,问:“老爸老妈啥事?”
梅安平说:“你老妈想见你。”
女儿说:“老爸老妈好。真对不起,女儿不能在爸妈身边尽孝。”
梅安平说:“我倒没啥,只要孩子们工作、饭碗稳定就好;就是你妈想你。”
女儿说:“我要出差到武汉,我给爸爸妈妈网上买好飞机票,你俩来武汉见面,然后一同游庐山。”
俩口子与女儿开起家庭会。梅安平说:“我工作时隔三差五就出差,累了;只想在家安享一杯清茶。现再让女儿花钱我去受罪,不干。老太婆,你一年到头在家操持,现今精力也旺盛,我倒愿意你去登登庐山,平顺,到山顶都通车。”
事儿就这样定了。
老伴出发后,梅安平仍照常习惯生活。晚饭散步后经过大门跳坝坝舞的大妈时,那双眼睛仍要时扫描自己。他试图探索这双眼光是好奇吗?自己除眼鼻耳口外没什么值得好奇的噐官,就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呀;社会活动中一生也没与这大姐交往过;可那大姐分明是回忆的眼光,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问得大姐看见自己就联想起了什么?
这天,散步回家,骤然下起大颗大颗的雨滴,踏进春天花园时跳坝坝舞的大妈们都跑散了。
“嗒嗒嗒。”下大雨了,要湿透衣服!
梅安平忽感没淋着雨水,仰头看,一把雨伞撑在头上,撑雨伞的正是往常时不时打量自己的大姐。
“老人家,慢点。”大姐说:“小心,瓷砖地遇到下雨是滑的。”
“本来这瓷砖地很华丽,雨水清洗也是好亊。”梅安平说:“但一些不自觉的人随意吐上口痰,雨水再浇上,踏上就滑了;欣慰这世上也有好人,大姐你就是好人——谢谢给我遮雨。”
“不用谢。”大姐说:“我就在你楼上住,顺道;今天先飘了毛毛雨,舞散得早。就从家里拿了雨伞出来,心想,等你散步回家。喂,你老太婆呢?”
“老太婆出门玩去了。”梅安平说。这雨伞的友情——而且是专程来接,梅安平对大姐缩短了距离,但更不懂得大姐,问:“大姐才搬来的?”
“嗯。换房。”大姐说:“我表妹的孩子城东读书。我的孩子今年小升初摇号又恰好摇到城西。以后我们楼上楼下相互照应。”
梅安平上了5楼,告别大姐:“谢谢了。有空时来坐。”
一天又下雨,淅淅沥沥,听得雨水打在芭蕉叶上的“嗒——嗒”声。梅安平在家无亊也无聊。忽听有人轻轻叩门,问:“哪个,啥事?”
“我。”叩门人说:“楼上的。”
梅安平开门看,是大姐。说:“啥事?进来说。”
大姐进门,说:“没亊,就下来看看。”便挺随便地在梅安平家中沙发上坐下。
梅安平今天才认真打量大姐:四十刚出头,不修饰的黒油油一头青丝随意披在脑后,要说什么特征的话,只一对炯炯晶亮的眸子透露的朝气和智慧给人以过目不忘的感觉。
“大姐,”梅安平这才礼貌、和蔼地问:“在哪做亊?”用伞给自己遮雨那天,或因不合时宜或因不宜问人隐秘,没问。
“没做亊。”大姐说:“我叫汤朝珍——还想知道我姓甚名谁吧。”
“怎么?”梅安平惊异的口吻多少带有如此聪慧又正当风华正茂的女人不做亊的遗憾。
“本来,”大姐说:“我在塑胶模具厂李总李老板手下做工,李总还给了我20%的干股,应该说是很好的了。但另一个也得了李总20%干股的同亊容不下我,我就没干了。”
能得老板20%干股必定是行业的骨干,梅安平想:但究其与人为何不能相处就涉人隐私了,还是不问为好。
“咦?”稍停顿,大姐问:“老太婆还没回来?”
梅安平说:“她到女儿那去了。女儿和老婆子武汉见面登庐山后,说:‘妈出都出来了,干脆到女儿那去住一段时间。’老婆子就去了,到了广东。”
“老太婆把你个人丢在家!”大姐玩笑问:“放心吗?”
“我那个老太婆,”梅安平说:“养儿育女一年辛苦到头还没游山玩水过,有女儿陪伴,我放心。至于我,工作时隔三差五就出差,咱中国的山山水水都走遍了。”
“哪大爷今天中午到我家去吃饭。”大姐说。道明了叩门的原因。
“不好。”梅安平说。
“没什么不好的,”大姐说:“孩子上学去了;孩子他爸又在外地工作,我也是一个人在家。”
“不是这个意思,”梅安平说:“中午的菜我已经准备好了,炒猪肝。”
“啊?”大姐说:“大爷还会炒猪肝!”
“会呀。”梅安平说:“那是我的拿手菜。我炒的猪肝保证又嫩又滑,不像一般餐馆炒的猪肝像嚼石块。”
“哪?”大姐说:“我哪天来跟大爷学习。今天不耽误大爷,我走了。”
梅安平刚炒好猪肝,把酒杯酒瓶摆上餐桌,听门又被叩得“可可”响,开门又是大姐。
大姐端着一砂锅炖鸡,说:“今儿我们共进午餐。”为表示自己不是假善心,说:“换大爷的炒猪肝吃。”
炖鸡换猪肝,世上哪有如此生意!明明白白是专为陪自己吃饭,梅安平不知所措,犹豫:“怎,怎怎?”
“今天,”大姐不得不直率说:“今天是父亲节呀。如我父亲还健在,正是大爷这高龄,大爷就当我女儿好了。”
“父亲节?”梅安平说:“我从不记得这个节日。坐,坐坐,欢迎你,小汤。父亲也想女儿呢”
吃饭中,梅安平给小汤布菜,说:“下午我去文化宫下棋,过父亲节嘛。”他不愿小汤整下午都陪伴自己,别人还有别人的亊呢。
“下什么棋?”小汤问。
“象棋。”梅安平说。
“我陪你下。”小汤说。
“你会下?”梅安平问。
“我父亲下棋时,”小汤说:“我在旁边看,学会了。但棋艺不精,正好向大爷学习。”
梅安平退休以后就很少社会交际,没事时只能到文化宫下棋消磨时光,这大姐与自己共同探讨棋艺也好。就乐呵呵说:“好的。”
“大爷,”小汤又玩笑说:“选手得自报简历,我还不知大爷姓甚名谁、象棋极别呢?”她巧妙地借机探问多年想知道的大爷姓名。
“哦——”梅安平说:“对对对,我真还忘了禀告小汤,本人性梅名安平,人称梅老好。下象棋仅娱乐而已,无极别。”心中却想:与这小汤素昧平生,她怎么从给我遮雨起就关心着我?
“小汤,”梅老好问:“这人与人之间真有素不相识的两人会在一起小酌下棋吗?”他也想探索这女人了。
“素不相识的人怎么会呢!”小汤说:“人的相识一般是缘分。还有,我听说人与人的第一印象很深刻,如果人与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美好,那就会铭记不忘;或许还会成为终生挚友。”
梅老好搜索脑海中有过交往的人及第一次交往,没有这位小汤呀!问:“我在哪时见过、找过小汤呢?”
“你,大爷、梅老好没找过我,”小汤说:“但我找过你老实、善良的梅安平。”
“没印象。”梅老好说:“我在工厂时?”
“你梅老好早前在哪个工厂做事我不知道。”小汤说:“还是我2003年在广东东莞因与同亊不和,也想到上学的孩子需要妈妈,辞工了。回咱江阳市时,坐了两天的大巴晕车得历害,下车还在呕吐。我伸手向过往的人祈求:‘给我一张卫生纸……。’那时广东正向全国传播致命的非典,过往的人对广东来的大巴和呕吐的我都避之不及。有人还叫嚷‘滚滚滚,快滚开’。唯大爷你梅老好掏出卫生纸给我,还亲手给我擦嘴巴。我换房到你楼上,有天见到你,我想:你世上少有的好人,与我楼下楼上,我真有幸啊。但又没把握你就是给‘非典’女子卫生纸的好人。直至有次见到你穿件右袖肘磨光了毛的外套——给我卫生纸那位好人穿的衣服,才确信了是你。从此决心找机会报答你。”
因为2003年从广东开始肆虐的非典使90%的人都人人自危,梅安平也就回忆起了因送一个文件到车站乘车偶遇呕吐女人的亊;那件右袖磨光了毛的外套是长期伏案工作的“成绩。”
“哟!”梅老好说“丁点儿小事还记在心头?”
“还有,”小汤问:“梅老好给凤凰山高职班做过讲演吧?”
梅安平记起了:那是凤凰山高职班毕业,自己受邀讲《社会、人生、就业》。百多个学生交头接耳议论演讲,然后80%以上学生的点头、鼓掌。但也只是淡淡地说:“那就陪我下棋吧。”
“那学生中有我。”小汤说:“永远记住了你梅老好的‘业精于勤,做行业尖子。’”
“下棋,下棋。”梅老好拿出象棋,摆开了战场。
小汤下象棋不是高手,但十分地专注;人啊,与人交往哪怕是听人说话,投入多少专注就是多少对人的敬重。梅老好恍然发现:几十年想托付终生的人竟在眼前,这小汤正是个可交友可信懒可托付之人;梅安平三个孩子都远在天边,很难在一起吃顿饭、说上几句话,别说还有闲暇下棋,即便托付给他们,他们也因讲究隆重不会按你的托付办。
父亲节始结识了小汤这位棋友,也算忘年交。小汤也时不时下楼来给他拖地板、收他的衣服上楼去洗。
这样的“父女”生活过了一月,梅老好心中挺过意不去,虽然小汤视自己为父亲,反省两人间的关系:恋情,我是残阳,你是皎洁的皓月;合作,你我间缺乏共同的关注;帮助,我失败的人生不能对你启迪。他只暗暗地想,也应为小汤做点啥才好。
一天,小汤对梅安平说:“我姨爹过世,我要去耽搁几天,我把钥匙放你这儿,我孩子刚上中学,不能带他去,他回家时你给他开开门并督促他做作业。好吗?”
梅安平知道她孩子中午学校吃饭,问:“哪他早餐、晚饭怎么解决的呢?”
“准备在对门面馆联系解决。”小汤说。
“唉,”梅安平说:“太麻烦!面馆不一定很尽责的,孩子也不能顿顿吃面。我包了,我吃啥他就吃啥。”
“那就谢谢你梅老好了。”小汤说:“可是又麻烦了你。”
“不能说‘麻烦’,”梅安平说:“儿子顶妈妈陪我,我还得谢谢你和你儿子呢。”
小汤奔丧,一去就10天,只7天上来过一次电话。这“10天”?是梅安平捉摸不透的一块乌云。
终于小汤回家了。小汤的孩子好高兴,扑在妈妈的怀中撒娇。
“儿子,”小汤抱着孩子憨憨地笑,问:“儿子过得怎样,愉快吗?”
“愉快得很呢。”儿子说:“老爷爷星期天还带我钓鱼。”
“真的吗?”小汤问梅安平:“大爷,你这么大把年龄不该去渔塘、河边的。”
“你姨爹死,不能复生,”梅安平淡淡地说:“生者应该愉快。再说,我观察孩子什么都好,就差一点儿‘静’,培养培养他。至于我,也是活一天乐一天。”
“生的应该愉快,活一天乐一天也对。”小汤说:“可我姨爹‘上山’那天,姨妈也归天了,所以耽误了10打10天!”
“怎么,”梅安平惊讶问:“世上还有这么生死不离、这么恩爱的夫妻?”
“哪是生死不离?”小汤说:“姨爹‘走了’,道士、阴阳算了日子看了黄历,说要在第7天才能下葬。将一个去世的人存放7天真难了活人……”
“还没立秋,这么大的天气,真真使活人难受。”梅安平说。
“就是,就是。”小汤说:“7天!7天道土的‘罄波哐,罄波咣……’吵闹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我表妹整整跪了7天,我还好,因是姨侄女只跪了2天。”
“不像话!”梅安平说:“1天也不该跪的呀,讲礼仪,跪1下磕个头就行了嘛。最高礼仪才九拜九叩首。我口里喊过‘毛主席万岁!’但毛主席归天,党和政府还没强迫我跪1天呢。人呀人,当今‘在生不祭喉,死了祭骨头’,岂有此理!”
“就是,就是。”小汤说:“我姨妈不知怎么比听毛主席的话更听阴阳道士的话硬是要我表妹跪了整整7天。可就在第7天送姨爹‘上山’时,疲惫了7天,精神和肉体忍耐迏到极限的姨妈一鞠躬就扑倒在地,归天了。究竟是她与姨爹恩爱还是老天对她折磨亲朋好友的惩罚?”
“惩罚,惩罚!”梅安平说:“老天对她的惩罚,也可能二者皆之。”他眯起双眼,双手合十,是打坐是祈祷是遐想?
“梅老好,”小汤见梅安平此刻神情像仙风道骨的高人,问:“你干啥?别吓我。”
“小汤,”梅安平缓睁双眼,反问:“你不是说报答我吗?”
“是呀!”小汤说:“我能想到的报答方式我做;梅老好对小汤有什么要求,小汤绝不推辞。”
“真的不推辞?”梅老好问。
“真的。”小汤说:“除了你需要拥有地球我小汤办不到,需要什么我绝不推辞。”
“哪?求你只一件亊,给我打个电话,不难。”梅安平从裤兜郑重摸出钥匙串,取下一把双手捧着,说:“这是我住房的钥匙,小汤先收下吧。”
“这,为啥?”小汤不明白。
“这样的,”梅安平说:“你姨爹姨妈的归天,使我想到‘人生自古谁无死’!但我梅老好最大的期求是:死得静静的不痛苦的,不要闹嚷亲朋好友更不要闹嚷左邻右舍。如果我不几天就死了,有女儿你小汤和外孙你孩子陪伴过我,知足了。但还希望我归天那天,我女儿小汤悄悄给火葬场打个电话,叫他们拉我去烧了就行了。骨灰都不要,扔给庄稼作肥料。”
“梅大爷,”小汤说:“你说些啥子哟?”
“小汤,”梅安平说:“听我说句实在的:秦始皇想长生不老没成;毛泽东想‘万岁,万岁,万万岁’也没成。我16岁参加工作检查身体时就高血压、心脏又有杂音、三次莫名其妙地休克,医生也没查出什么病。我估计我的心脏说不定哪天就会骤停,我老伴没在家时最好——不能让她又不得安宁。你就收下钥匙吧。”
小汤汤朝珍想了想,从梅老好手掌心拈起沉甸甸的钥匙。
这夜,梅老好与老伴视频聊天,知道女儿还要陪老伴爬黄山。梅老好说:“去玩吧,你玩得开心我就开心。哪天我也同楼上大姐的姨爹姨妈仙游去。你回家没见我,就问楼上大姐——打我电话不通,也可打楼上大姐电话。楼上大姐认了我俩干爹干娘,你也可同她住。”随后告诉了老伴小汤的电话号码。
小汤上下楼经梅老好门前过,都习惯敲敲门问声好,梅老好也反问候。
腊月初九,小汤敲梅老好门,不对!敲了三遍梅老好没应声。急转身跑向楼上拿钥匙开门。梅老好已安详“睡觉”了。按梅老好遗嘱,她没惊动四邻,只给火葬场打了个电话。
梅老好的老伴从女儿处回来了。她发现电脑中D盘储存的草稿里有留言:“老伴,我仙游去了。没告诉你,就怕你正爬在黄山那危险的百步梯上。”
小汤听楼下有响动,下楼看,是梅老好老伴。淸脆地叫“妈,到我家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