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汉有两个儿子。老大已成家立业十几年了,老二至今还是单身。快三十的他,高不成低不就的,让老人很是操心。幸好年前才相的这门亲,女方有了回音,老二也很乐意。爹娘有了准信,一开春就忙着为小儿子筹办起婚事来。彩礼先如数送上,然后就急着张罗起婚房的事。马老汉私下和老伴商议,先前老二盖的是三间平房,人家女方没看上,提出要楼房。否则婚事还得再考虑考虑。好不容易才说上的这门亲事,总不能因房子的事泡汤吧。可盖楼又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来宅基地的事不好解决;二来花销也太大。按他们眼下的财力确实难能达到。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原来的三间屋上再接两间。这样既省力又省钱。老伴说:“办法是好办法,就是老大那里不知行得通行不通?”马老汉说:“又不让他出钱,他有啥理由反对。”老伴说:“当初咱给老大家盖的也是平房,到了老二这里却改了规矩,就是你大儿子没意见,你大儿媳妇那里也不好交代?”老马心想也是,眼下的儿媳妇有几个能和公公婆婆一条心的,何况房子的事是咱庄户人眼中的头等大事。可这事又不能坐等,无论如何自己也得找老大家说说看。能如愿更好,不能如愿再想别的办法也不迟。
马老汉找到儿子儿媳,说起此事。儿子听了没吱声,却去看媳妇的脸。女人先是愣怔了一下,又想了想,突然面带笑容地说:“爹,你给老二接楼那是必须的。按眼下咱农村的习俗来说,谁家都是娶起媳妇盖起楼。现在的生活好了,不比俺们结婚那会儿,能有个趴趴窝就相当不错了。眼下再这样寒碜就行不通了,而且一家跟着一家学,没有不适,只有比似。爹,这样吧,接楼的事情你老就看着办,俺俩没啥意见。只是俺家才买了小四轮,拉下的饥荒还没还清,看来这事情俺是帮不上啥忙了,你老可别埋怨俺们啊。”马老汉原本就没指望老大家能出个仨瓜俩枣,只是希望他们别对这事打坝就算烧高香了。谁知大儿媳不仅没反对,还这么通情达理。虽说后两句有些不中听,话音里带有哭穷的意思,但总算没让自己白跑一趟。
老马如释重负地回到家里,将此事对老伴说起,老伴当时就皱起了眉头。她埋怨老头子将事情想得太简单,就提醒他说:“你就只管相信他们的鬼话吧,以后有你好看的。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吗?遇事只要不让他们掏钱怎么都行。别看老大的娘们嘴上抹蜜,可她肚子里却有数的很。这会儿说的比唱的都好听,等你真的把楼接好了,她一定还另有说法。到时候,你就等着人家跟你秋后算账吧!。”老马说:“不会的,眼下老大跑运输,媳妇在牛奶厂打工,他们小日子过得挺红火的。我觉得他们不会那么不做人事,拿兄弟的婚房作攀比,跟咱们瞎掰扯吧!”老伴撇撇嘴说:“这事不好说,保不定她日后还真得要和你说道说道。不信,就等着瞧吧!”
一切都按着计划行事,马老汉请来包工队,按工料五百元一平米的价格包给了他们。一个礼拜的时间,小楼就接了起来。下三间上两间,楼下有院子,楼上有平台,室内有装修,外墙有镶贴,比原先的平房气派多了。另外买起马,还得置起鞍,家具,家电,和结婚用品一样也不能少。等婚事准备得差不多了,马老汉手头上的钱也花的所剩无几了。没办法只好再东借西磨,去应付婚礼、婚宴、见面礼和改口费什么的一应开销。就这样努了个半死才勉强把新人娶进了家门。剩下的事是老两口起早贪黑照顾好他们的几亩地和卖猪卖羊还债的事情了。
头两年老两口虽说累了点,苦了点,可没啥闲气生,日子倒也过的清静。不想自打今年除夕夜老大家的一席话后,情况就不同了。她逼着老大三天两头的来找爹娘,弄得老两口心烦意乱苦不堪言。原来年夜饭散场后,老大全家赖着不走,直到老二家两口子走后,老大家的才张口对公公说:“爹,俺有事想对你说。”婆婆知道她一定来者不善,就抢先说:“有啥事非得今天说?大过年的,赶快回去歇着吧。”儿媳妇却嘻皮笑脸地说:“娘,你别跟着打岔,天还早呢。平时俺也不得空,今天难得跟二老凑在一起。俺就是想跟爹拉拉呱,真的,不要紧的。”马老汉怕她们娘俩一会儿话不投机再吵了起来,大过年的让邻居听了笑话。就支使老伴带着大孙子来喜和小孙女彩凤去门外放炮仗,自己留在家听儿子和儿媳说事。老伴见老头不听她的,只好不情愿地带着孩子们出去了。
这时,老大家的赶紧给公公倒上茶,又让男人给爹点上烟。这才装着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吞吞吐吐又欲说还休。马老汉说:“来喜娘,你有话就直说吧,一家人不要那么生分。”老大也跟着附和着:“他妈,你跟咱爹直说吧,用不着遮遮掩掩的。”老大娘子这才说道:“爹,俺知道你老人家是天底下最通情达理的人了。俺也知道你最疼你的孙子来喜了。可有件事俺又不得不说,我说出来,你老可别动气。身体是主要的。”老大催促她说:“爹没那么小心眼,你就爽快点吧!”她说:“爹,你看恁孙子老大不小的了,再过几年都能说媳妇了。你看俺现在一家四口还挤在那几间小屋里,村里人家像俺们这样的已经为数不多了。俺们老这样,连亲戚邻居都看不下去了。有人居然把闲话都说到俺的脸上了,弄得俺们在乡亲们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不知咋弄才好。”
马老汉吸了口烟不紧不忙地问:“人家都说恁啥闲话了?”她装着口无遮拦地回答道:“他们说老大跟老二不是一个娘生的,不是一个爹出的。看看房子就知道个差不多,要不咋给老二家接楼,却让老大一直住在趴趴屋里不闻不问呢?”马老汉一听这话脸气的一阵子咳嗽,这时,没想到老大竟装憨卖呆地问道:“爹,人家说的是真的吗?我别真是拣来的吧?”儿子的话差点没让当爹的气昏过去。
岂不知这正好中了儿媳的计。只见她装作生气的样子对着男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个蠢货,跟爹怎么说话呢!有你这么问的吗?说你少脑缺钙吧,你还不承认。你也看看,有谁像你这么二半吊子的,人家说闲话倒还罢了,你还跟着趁打热胡闹,硬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你说俺怎么找了你这么一个窝囊废。平时吃鼻子屙浓不说,关键时候还少天无日的招人嫌!无怨人家都说你差把火,也不知这一家你究竟随谁?”
马老汉听媳妇把儿子骂的狗血喷头,肺都快憋炸了。他赌气地说:“来喜娘,大年下你别闹了,都怨我个老不死的没本事行了吧!恁俩先回去吧,我也把话撂下,就是摔锅卖铁,盘地卖房,也得设法让你们住上楼。这总行了吧!”老大家的听了这话,就收起原先瞎公刁婆的做派,拉起男人就走,嘴里还说数落着他道:“憨货,爹都答应你了还赖着不走,你真想把爹气死不成!”于是,老大跟在老婆后面悄悄地撤了。剩下马老汉独自坐在屋里,逮着个烟猛吸起来,一口气就就将刚点不久的香烟吞得几近到了烟把……
老伴从外回来,见老马脸色不好,地上还扔了一堆烟头,就知是老大家惹的。这会儿,老头正在火头上,她没敢多问,就拾掇拾掇先睡下了。后来马老汉啥时上的床老伴也不清楚,她一觉醒来时,发现都夜半了,老头子还坐在床头逮着个烟不停地吸。就禁不住地问道:“你咋还不睡?有事明天再说呗。”马老汉长叹了一口气说:“都说养儿防老,现在看起来是养虎为患啊!”老伴见他流露出想诉苦的意思,这才向他问起:“怎么,刚才老大家的又跟你提出啥要求了?”马老汉听了又是一声长叹,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咳嗽。待到憋在喉咙里的浓痰吐出后,这才将老大家两口子怎么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给自己演了一出闹剧的事说了出来。
老伴听了就埋怨他说:“怎么样,当初你要给老二接楼的时候,我说什么来着,果不其然中了人家的圈套了吧!这可怎么好?老二结婚时落下的饥荒咱刚算还清,这边讨债鬼又上催上门来,这日子还叫人过不?”说完她控制不住地啜泣起来。马老汉正心烦意乱,这会儿听到老伴的哭声,又一次赌气地说:“别哭了,大不了把咱老宅卖了抵他接楼的亏空不就行了吗。我还不信了,活活的人能让尿给憋死!”老伴说:“你疯了,老宅子卖掉,咱俩住哪?总不能搬到荒山野湖里去住吧?”马老汉说:“怎么不能?咱俩这把老骨头埋哪不是埋。不行,咱就去地头边搭个大窝棚,能遮风挡雨还不就行了吗。”老伴问:“那样村里能同意吗?”他说:“不同意也得同意,咱没了屋,谁还能把咱怎么的?总不能让咱睡到露天地里去吧!真那样,这些家伙也太不吃人粮食了!”老两口谋划着,久久难以入睡。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今年的除夕夜竟是这么守的岁……
过罢正月十五,这年就算正式过去了。马老汉怕大儿媳再上门讨债,就赶紧张罗着卖老宅的事。不想正和几个有意要买的人家商讨价格的时候,老大娘子竟迫不及待地逼男人多次来爹娘家催命。气得马老汉来不及再上抬价码,就轻易地以三万元价格出了手。马老汉趁着房屋还没交出,就去筹备材料,以看田的名义请人在地头边的高处,搭设了两间草房。墙是挑的土墙,屋面用的是人家翻修老屋拆下的旧材料。这样算来。也没用几个钱就解决了问题。这边刚将窝棚搭建好,墙壁还没干爽,老大又奉命找上门了。到了这会儿,马老汉只好拿出卖宅子的一半钱交给了老大。娘含着眼泪说:“老大啊,回去给你媳妇说,这可是俺们卖老宅的钱,是俺看在孙子的份上才这么办的。你们可得用在正道上。别都撒到牌桌上去了。”老大一边应允着,一边理所当然地拿着钱回去交差去了。
马老汉听了很是窝火,没好气地对她说:“来喜娘,为人不能太贪心了。你知道吗,为了给你接楼,俺吧老宅都卖了,现在没法子只能住到荒山野地里去了。”她听了不仅没恼反而笑着说:“爹,俺知道恁是为孙子,天下爷爷奶奶哪个不是这样!为了香火不断,连命搭上都不待眨眼的。可你老只给这点钱让我们拿什么去给恁孙子接楼呢?”婆婆一听她又拿来喜说事,就说:“我们为了孙子,你们就不能为了儿子也拿出点?”大儿媳反击道:“恁二老为恁大儿着想过吗?俺跟着他捞着什么了?看看周围的人家哪个老的不给儿女们置办的像模像样的。就恁大儿要啥没啥,要不是省吃俭用,恐怕俺一家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马老汉见她无理争三分的样子,不想再跟她罗嗦了,就说:“这样吧,我再给恁添五千。这总可以了吧!”老大听了,慌不叠地就答应了。谁知他老婆却不为其动容,只见她将嘴角撇了撇,不紧不慢地说:“爹,你也太大方了,张口又给五千。能不能把好事做到底,给个大头整数?”马老汉说:“我哪有那么多钱,卖房后,我又还了点债,还有搭窝棚的花销,真的没落下几个。”大儿媳不以为然地说:“爹,你瞒谁呢,老二结婚落下的饥荒,你老卖了一头猪三只羊,早就将亏空补得差不多了。这次买老宅得了三万块,刨去满打满算的打窝棚费用两千元,你老手里最少还有两万八。给了我们一万五,还剩下一万三。所以依我说,你们留下三千块备个急用什么的就行了,再给俺一万块算完事,不够的部分我们添上。就算恁当老的尽点义务吧!”
二老听了人家说得头头是道,条条在理,有心反驳,却无法应对。有心人啊,真是替爹娘算计的秋毫不差。老伴这会儿反倒想开了,她对马老汉说:“他爹,干脆咱好人做到底吧,加上那三千块钱打总一起都给他们。咱们也别应什么急了,到时不行,喝药也管,跳河也中。都这么把老骨头了,还怕个啥?”就这样,老人手头所剩下的一万三千块钱又被老大家席卷而去。
这年夏天,大雨不断,山洪袭来,老人的农田处在低洼处,地头窝棚岌岌可危。风雨之夜,屋顶又被狂风卷走。无奈之下,他们搬回到小儿子家暂住。不想仅十来天的光景,小儿媳就开始闲话连天了。什么卖了老宅子帮大儿家接楼,弄得没地住了,就跑到小儿家赖着不走,这算咋子一回事?还抱怨他们当初给老大钱的时候没想着老二,眼下走投无路了,又想起二儿子了。俺们这不成了冤大头了吗?爹娘见老二家的也不明事理,自觉难以久留。不得已又想去老大家住几天,待到雨季过后,再借款搭个窝棚。怎么说,还是单过素净。不想那晚他们在老大家门前,喊了半天门竟然无人答理,更恼人的是,本来还有亮光的新楼房间里竟在老人们声嘶力竭的叫门声中,突然熄了灯。
这时,马老汉两行浊泪刷地滚了下来,他哽咽着对老伴说了句:“走吧,他娘。人家不待见咱们呐!”于是,两个老人抱着行李卷儿在泥泞的乡间土路上,跌跌撞撞,滑滑擦擦,一脚高一脚低地向着村支书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