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两大神秘:欲望和厌倦。
每当欲望来时,人自会有一股贪、馋、倔、拗的怪异大力。既达既成既毕,接着来的是熟、烂、腻、烦,要抛开,非割绝不可,宁愿什么都没有。
智者求超脱,古时的智者就已明悉不幸的根源,在于那厌倦的前身即是欲望。若要超脱,除非死,或者除非是像死一般活着。
以“死”去解答“生”——那是什么?是文不对题,题不对文。
近代的智者劝解道:“欲望的超脱,最佳的方法无过于满足欲望。”
这又不知说到哪里去了,岂非是只能徇从,只能屈服。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此一偈,好,果然是好极了。然而做不到三天的圆满,更何况永恒的圆满。
上帝造人是一个一个造的,手工技术水平极不稳定,正品少之又少,次品大堆大摊。
那时我还是行将成为次品的素材,没有入眶的眼珠已能悄悄偷看——他时而弯腰,时而直背,时而腰背,忙是真的忙个不停。
前面的一个终于完工。上帝造我先造头颅,在椭圆形上戳七个洞……眼珠捺入眼眶,眼睑就像窗帘那样拉下,什么都看不见。红红的。
来到人间已过了半个多世纪,才明白老上帝把我制作得这样薄这样软这样韧这样统体微孔,为的是要来世上承受名叫“痛苦”的诸般感觉。
我一直没有对策,终于——不痛苦了!
老上帝显然吃惊,伸过手来摸摸我的胸脯:“就这样?不痛苦了?”
我站得笔挺:“就这样,一点也不痛苦。”
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是人之初。
际此一瞬间,不是性本善也非性本恶,是空白、荏弱、软性的脱节。英雄的失策,美人的失贞,往往在此一瞬片刻。是意识和潜意识界限模糊的一瞬,身不由己的片刻。
人的宽厚、浇薄、慷慨、吝啬,都是后天的刻意造作。从睡梦中倏然醒来时,义士恶徒君子小人多情种负心郎全差不多,稍过一会见,区别就明明显显的了。
然而高妙的战略,奇美的灵感,也往往出此将醒未醒的刹那之间,又何以故?
那是梦的残象犹存,思维的习性尚未顺理成章;本能、直觉正可乘机起作用,人超出了自己寻常的水平本能、直觉,是历千万年之经验而形成的微观智慧,冥潜于灵性的最深层次,偶尔升上来,必是大有作为。
宏伟、精彩的事物,都是由人的本能直觉成就的。
若有神助,其实是人的自助,这无疑是可喜的。不过不要太高兴。
我发现很多人的失落,是忘却、违背了自己少年时的志向,自认为练达,自认为精明,从前多幼稚,总算看透了,想穿了——就此变成自己少年时最憎恶的那种人。我愧言有什么特别强的上进心,而敢言从不妄自菲薄。初读《米开朗琪罗传》,周身战栗,就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了。我经历了多次各种“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切崩溃殆尽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在绝望中求永生。”常见人驱使自己的“少年”“青年”归顺于自己的“老年”。我的“老年”“青年”却听命于我的“少年”。顺理可以成章,那么逆理更可以成章——少年时自己说过的一句话,足够我受用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