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的爱情
公母寨是鄂西利川县最偏远的一个土家族乡镇。
作为“文革”结束之后第一批考上大学的应届生,毕业之后却从城里分配到这样一个贫困落后的乡野,我的内心不免郁闷之极。我扛着和整个乡镇完全不和谐的行李,一副明珠暗投的负气模样,趾高气扬地找到乡公所——这个画面令我惭愧至今。
乡公所的干部,家都在街上或周边乡里,到了晚上下班以后,院子里就剩下我和伙夫老田。老田寡言少语,收拾完就回屋睡觉。剩下我孤零零地在寂寞空院中弹吉他、看书或打拳。
这样的日子一个月下来,就不免有些厌烦。又一个周六,想起老田说过供销社有酒,还有一个他认为配得上我的姑娘,我便找出一个杯子出门了。远远看见供销社的简陋门脸,像一个破落户一样横躺在街面上。
那个传说中的女孩,背对着门,果然有窈窕的身姿。她正踮着脚,努力伸手从架上取下蒙尘的一瓶白酒,仔细地擦灰。她的麻花辫随着身体的波动而摇摆,她淡蓝碎花的薄薄衬衣陈旧而合体。
我悄然进门,独自陶然于这样鲜有的背影,生怕惊扰了她的沉静。但我又太想看见她的面容了,只好紧张地说:“同志,打一斤酒。”
我话音刚落,她忽然凝伫在那里了。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她似乎犹豫着不敢回身,像一幅壁画定在那里了。她挣扎着艰难地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之际,彼此皆一脸惊讶。她如白日见鬼般惊骇,手中的酒瓶落地,一声碎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年老酒的芬芳和沉醉。
“怎么会是你,丽雯?”我颤抖着发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似乎恢复沉静,故作淡然地问道。
“大学毕业,县里向省里要人,分回来了,在县委,又派到乡下锻炼半年,一个月前刚来。你呢?你怎么也在这里啊?”
她有些回避似的说:“你住哪儿?”
“乡公所。你一直没复读再考吗?”
她很克制地苦笑了一下,说:“山里凉气大,你刚来,多注意冷暖。”
她说着就去拿扫帚扫地,并无老同学重逢应有的热情,令我感到很失望。
我说:“谢谢,那给我来瓶酒吧。”
她温婉地说:“你打这散酒吧,山里人自酿的,不上头。”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打酒、收钱,无趣地道别,黯然走出了供销社。
我托着一缸酒如托铁塔,步履沉重,时走时停,有一些失魂落魄的恍惚。
这还是中学同学丽雯吗?我的暗恋,我的初恋。那个以一分之差,未能和我成为大学同学的才女,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高中毕业四年,一直音讯杳然的她,竟然在这孤独的黄昏再现。
我不可能放得下重逢的丽雯。即便我已有了一个若即若离的省城女友,我依旧确知我的内心还牵挂着这个暗恋过的同学。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完全无心工作,既然我们天意般重逢,那我必须走进她的生活。于是我又在一个温暖的黄昏,带上杯子向供销社走去。
我进店,看见她在俯首编织毛衣,那像是一件快要成型的男人的毛衣,我有些嫉妒和惴惴不安了。
她只瞄我一眼,轻声说:“来啦。”
“再帮我打半斤,酒不错,很醇。”
她依然飞针走线,头也不抬地说:“你喝得太快了吧!”
“这儿真闲,也真无聊,只好喝酒玩。”
“还是省城好吧!这哪是大学生待的地方!”她语气中似乎有些讽刺的意味。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也在这儿啊?”
“我嘛,母亲死了,接班顶替,到供销系统,自己要求分来的。”
她打酒、收钱,无意深谈。那个陈旧的柜台,仿佛一堵爬满荆棘的土墙,我只好无趣地离开。
为了借买酒接近她,我加大了自己的酒量。隔三差五故意出现在供销社,有时干脆故意不和她说话,做出生气的样子给她看。她永远不悲不喜、不卑不亢地面对我的到访。
又一个黄昏,她正准备关店,我硬闯进去,说再打半斤酒吧!
她拿起提子慢慢斟酒。我接过倚在柜台边,挑衅似的猛灌一口,她少有地冷笑着。我觉得口感不对,指责说:“这酒度数不对了啊!”
她似笑非笑地说:“放久了,敞气了,当然没味道。”
“你是不是掺水了?”
她盯我一眼,咬着樱唇沉默不理,转身去扫地。
我终于按捺不住:“这里我只认得你这个朋友,天天惦记着来看你,你至于这么做吗?”
面对我激动而结巴的谴责,她反而笑了,说:“酒,我是掺了水……”
“你怎么能卖假酒?”
“这坛酒就是为你备的,只卖给你一人。我不愿看到你这副样子,以酒浇愁,只有你怀才不遇了?刚遇一点不顺就怨天尤人,就自我麻醉,都像你,这里的农民就不活了!钱退给你,你去告吧!”
我忽然意识到她对我原来心存关爱,我有些忘情地抓住她的一只手制止她退钱。她冷静又不失礼貌地抽回手臂,低声说:“你只要对得起你自己就行。”
那夜,我初次被邀走进她简陋而不失女性色彩的卧室。
之后的一个下午,她忽然不请自来,出现在乡公所的院子里。
书记和一些干部都认识她,纷纷打趣她。她大大方方地说:“我来帮老同学洗被子。”
我有些不好意思,更有些暗怀得意地带她上楼。她进屋就拆被子,像个母亲一样唠叨:“再不洗都长虱子了。哼,大学生,就这个样儿?在学校谁帮你缝洗啊?”
我不想隐瞒她,迟疑地说:“女朋友。”
我有些局促不安,她立刻敏感察觉,调侃道:“一定是美女加才女,还会做家务,你好福气。”
她抱起拆散的被,朝河边走去。
河岸巨石上,她在阳光下收拾被单,掸打棉絮,为我缝被子,我坐在一侧,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看着她夕阳下的笑容,我内心涌起万千暖意。
我们的往来开始密切,从上街到下街,千余米的距离,仿佛成了我们命运的跑道。在那个萧瑟的时代,我与她彼此怜惜,相依为命。
周日休息,我在河畔沙滩上铺着点心水果,弹着吉他,与向河而坐的她野餐。这样的画面在当年的深山古寨,就是一道世外风景。
山中无年,时光缓慢得像是迷雾,飘忽着就走过了一段岁月。
书记对我说,调令很快就要下来,他已经接到电话,要我准备返城工作了。
对与丽雯的告别,我心有不甘。我的辞别对她是残忍的,在我心中那简直就是一种遗弃和背叛。
我独自向下街走去,远远看见檐下窗台上,仍放着我前日送去的菊花。花束在一个笨拙的陶壶中,叶落枝枯,但花瓣犹未凋落。丽雯也在暮色中注视着这束干花,然后持碗接水浇灌。
犹豫片刻,我嗫嚅着说:“丽雯,我快回县里了……”
她咧嘴一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想也快了,一晃半年,你也该走了。”
我有些垂死挣扎地说:“我有点不想走……”
她忽然拿起手中的鸡毛掸子指着我,口气严厉地说:“你什么意思?你学一身本事,难道真的就是来当这个宣传干事的啊?你自己在这里闹心,人家也碍眼,你融不进这里,赶紧走吧。”
我迟疑地说:“那你,你就在……”
她打断我说:“别操那么多心,我希望看到你走出去,越远越好。”
关上供销社的门,我跟着她走进后面那熟悉的小屋,两人围火而坐,她让我帮她挽毛线,缠完一个线球后,她从枕头边拿出一件快要成型的高领毛衣,让我站起来。她拿着毛衣在我背后比身高和袖长,然后用新缠的毛线,开始编织另外一只袖子。
我问:“你前些时候不是已经打了一件吗?颜色不像这件啊?”
她说:“那是给我爸的。”
“那……这一件呢?”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要是不喜欢,那我就送人了。”
我恍然大悟,结巴着说:“怎么会不喜欢?太珍贵了。”
接着,我鼻子发酸,尽量平和地说:“我真的放不下……”
她打断我的话,说:“全校就考出你一个,你好歹争口气,难道你当年雄心万丈地写血书,就是为了回来蜗居深山,像这样喝茶看报坐办公室一辈子?你要再婆婆妈妈,那我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你,你走吧。”
那夜,我如闻棒喝,男人的雄心仿佛被唤醒。是啊,我难道真的甘心终老于此吗?我所有渴望留下来的冲动,本质上是基于对她的初恋情怀,我把自己幻想成白马王子,要来把她从牢笼里劫走,奔向远方。但是对于未谙世事的毕业生来说,生活的折扇才刚刚打开,根本无力卷起飓风。
1982年的冬天,鄂西山区格外苦寒。大雪苍茫,漫天的离愁别绪。调令已经来了,因为大雪封山,我还是走不了,心中却是窃喜,这样还能与丽雯多相处几日。
冷火秋烟的乡公所,我和老田对酌。再过两天,天就要晴了,我也要走了,老田烧了野兔给我饯行。我无语怅然的时候,背后门忽然打开了,一股寒风吹进来,我回身看去,只见丽雯倚门站着,眼中泪光闪动。
我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她也不解地看着我:“不是你让覃婶娘喊我来的吗?”
老田起身说:“快进来,是我让覃婶娘去喊你来的。我给小关饯行,陪不了他说话,这街上只有你能陪他,我就让覃婶娘去请你了,真是冒昧。”
等丽雯坐下来,老田就急急忙忙地喝完酒,拱手道别。刚才的热闹一下子沉寂下来,对饮之后,我们深情地望着对方,又迅疾地躲闪彼此的视线。又喝完一口酒,我对她说:“我送你吧。”
月光小街上,四邻俱寂,只有月色如水,照在那残雪覆盖的河山上。走在青石板小街上,我们像是赴难一般隐忍和辛苦。似乎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剩下的时间只是刑场上最后的注目,只想把目光深深地钉进对方的影子,把一生的记忆带到来世。
终于走到供销社门前,我驻足看着她月光下泛波的眼睛说:“明早如果客车来,我就赶车走了!”
她不敢正视我灼灼的目光,低头说:“那我明天就不送你了。”
我忽然悲从中来,有些哽咽地说:“就此小别,也许……就是长别……”
丽雯似乎突然意识到她将从此错过这一切,猛地扑进我怀里,如失群夜鸟般低声痛哭起来。她第一次双手紧紧地嵌进我的双臂,秀发覆盖着她的头,深埋在我怀里颤抖,像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有着天大的委屈,有幽怨而又无法表达的痛苦。
直到此刻,我才似乎确证她的爱情早已深埋心中,她原本是真正爱我的。我努力想扳起她的头颅,企图去吻她的嘴唇,我在她的乱发之中闻见了桂花的甜香,我竭力去寻找她那不描自红的芳唇,我吻到了她的泪眼、她汗津津的面颊、她的酒窝,但就是无法靠近她万般躲闪的唇。
第二天一大早,老田帮我拎着简单的行李去街头,我四处张望,希望寻到她的身影,百般不舍地上了车,频频回顾,入座,头伸出窗外张望,车行渐远。
在最后一个拐弯处,我恍惚看见,她站在树丛中远远目送我,幻觉中,似乎看到她泪如雨下,虚弱地紧抱着身边的一棵树,那树上的积雪纷纷扬扬如漫天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