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刘登登的家,我费了不少力气。那是一个旧小区里最旧的一幢楼房,住这种房子的都应该是穷人,根本不像左小海所说,刘登登是个收入颇丰的女白领。
其实我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我刚从柏林回来,并给刘登登带回一个噩耗:她的男朋友左小海因为心脏病突发,在柏林去世了。作为左小海在德国的室友,我是唯一能把这消息带给刘登登的人。我还带回来一只腕表,这是左小海留给她唯一的纪念品。刘登登接过那只表,眼泪大滴地落在她的膝盖上。
她是个皮肤很白的女孩,头发不染也不烫,鞋子边缘有很严重的磨损,一看就是穿了多年。她刚失业,失业前过的日子大概也不好。左小海说过,他留学的费用,全是刘登登一点一点攒出来的,他觉得愧对于她。
我心里忽然很空,那些表达劝慰的话便讲不下去了。直到刘登登抬起头来说,你吃饭没?我现在去做,简单吃点。我应该马上告辞,对这样一个处于崩溃边缘却仍然努力保持礼貌的女子,我实在不应该再杵那儿给她添堵,可是我没有。刘登登做了炸酱面。这是一道常常被左小海批判的食物,左小海说他讨厌炸酱面,可刘登登常常做这个,只会做这个。事实上,刘登登做的炸酱面味道美极了。
刘登登开始满城奔走找工作时,我也在找工作。我们俩同病相怜,偶尔打打电话,问问找工作的进展,有时也一起吃个饭。她没完没了地提到左小海。她的语言像水一样,淡淡的,温温的,一点都不聒噪。我发现我在观察她,并试图接近她,我很困惑。朋友妻,不可欺。这是古训,但现今仍被奉为戒律。
不久,刘登登的工作找到了。我一位老同学的公司,需要请助理,我竭力推荐了刘登登。刘登登很感激,她说再找不到工作,就只能睡大街了。这几年,她是没有积蓄的,她的积蓄,全部汇到了遥远的柏林。
在帮刘登登找到工作的第二周,我也顺利签到一家心仪的公司。所以那天,我顺理成章地请刘登登出来,一起庆祝。她穿了一条无领无袖的黑裙子,裙摆绣着花,很好看。
其实那天我喝醉了,于是看整个世界都是妖艳的。我抱了她,很绅士的抱法,刘登登不出所料推开了我。她说,不行。她低声说,小海会怪我的。我知道我应该羞愧,在爱情的领域,活着的人永远争不过死去的人,因为只有死去的人,才会永远温柔,永远爱她。于是我放开了刘登登,自罚三杯,请她宽恕自己的鲁莽。
我仍然与刘登登延续友谊,照样打电话,约吃饭,聊几句,然后礼貌告辞。我开始讲左小海的不好,比如懒,比如嗜酒,比如喜欢吹牛。但刘登登微笑着听,不打断也不附和。讲完后我发现自己先泄气了,因为这些毛病我也有,一点不比左小海逊色。于是,我连刘登登也一起恨了。她明明知道我的心,却骄傲、冷清地看着,拒绝靠近。
周末我一个人去东街喝酒,喝完了,给刘登登打电话。打通了,她喂了一声,我却讲不出话,只好挂断。过一会儿,又打,又挂断。如此反复三次,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也很无耻。赶紧关了手机,接着喝酒。其间和两个靠过来的辣妹聊天,并和其中一个讲好,喝完酒去她家。
我真的去了辣妹家。她住得很偏,下车后,冷风一吹,我的酒就醒了。辣妹一个劲地把我往楼上拽,我忽然觉得不对劲,使劲挣开,力气用大了,辣妹跌在楼梯上,忽然像开了高音喇叭,大喊起来,快来人啊,打人啦!楼上有人冲下来,气势汹汹向我靠近。我知道,遇上了玩“仙人跳”的,不上楼都这么凶险,真上了楼,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就拼命地跑。幸好那伙人没有追上来,走了很远之后想打电话,一摸,才发现手机不见了。
回到家是凌晨四点,第二天是被剧烈的砸门声吵醒的。打开门,刘登登站在门外,雪白的脸变得灰白,看到我,眼睛一闭,像被抽掉了骨头,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她说,你没事,太好了。昨晚我打你电话,是个陌生女人接的,她说手机是她捡到的,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一夜没睡。然后,她从包里摸出一部手机,正是我昨晚丢的那部,她说,那女人要了我500元才肯还给我,你都招惹了些什么人?
不容刘登登再说下去,我便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任她怎么挣扎,就是不放。刘登登在我怀里,被捂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我隐约听见她艰难地说,我们……我捂住了她的嘴,我知道她又要提左小海了,而此刻我只想说,去他的左小海!
刘登登不会知道,左小海并没有死,他现在活得好好的,找了个德国妞,打算永久定居柏林。死亡就是他与刘登登分手最好的借口。他让自己死去,因为不用背负任何罪名。于是只好委托我,我欠了左小海一笔钱。左小海说,你帮我这个忙,让她相信我死了,那钱就不用还了。这个谎言占了天时地利,因为他们在一起虽然已有两年,但刘登登从未去过左小海的家,也从没见过他的父母以及任何亲友。
当我在刘登登凄凉的屋子里坐下,开始表达虚假的悲痛时,我发现,这事做起来很困难,我甚至担心刘登登会拍案而起,扇我一个大耳光。她竭力隐忍疼痛的样子,像针一样刺在我心上。我忽然觉得左小海是畜生,我也是。
我做了一桌子菜,颜色搞得很鲜艳,其实对味道很没有自信,因为我是照着菜谱现学的。我郑重地邀请了刘登登,借着这桌十分有诚意的宴席,准备向她坦白一切。我做这件事的本意,是要告诉她,爱情的尽头,也是爱情,那一段没有了,这一段还在。这很冒险,我很可能会得到一个大耳光。只是,不越过这堵墙,我与刘登登将永远行走在两条平行线上,权衡之下,我决定冒险。
刘登登坐在对面,很安静地吃菜,端起杯子与我碰杯。我终于开口,我说,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手机响了,我一看,是左小海打来的越洋长途。最近,我都在电话里跟他宣布要向刘登登说明真相,他的反应很强烈,骂我是叛徒,是小人他怕被出卖。
电话接起来,左小海却说,你懂爱吗?你能想象她知道真相后,会受到怎样的打击吗?你要是真的爱她,就该瞒她一辈子。我默默地挂断电话,刘登登问,谁打的?我不敢看刘登登的眼睛。也许,左小海是对的,我爱刘登登,就应该让她一直活在美好的回忆里。即使,我们之间永远有那座灯塔,永远只能是两条平行线。
当我再度抬起头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能正视刘登登的眼睛了,我说,没事,打错了。刘登登继续低头吃菜,半晌,她才问,你要坦白什么事?我看了她一会儿,说,那天晚上那个女人,是个小姐。刘登登筷子停了一下,然后轻声说,我知道。她说,我去一下洗手间。好久之后,她才出来,眼睛红红的,她哭过了。然后,她猝不及防地抱住了我,那一刻的眩晕,让我有些站立不稳。
四个月后,我与刘登登开始筹备婚礼,在商量发喜帖时,她忽然说,给左小海送份去。我差点倒地不起。然后发现刘登登盯着我,眼里的温柔,像泉水一样越涌越多。
她说,你忘了,你的手机落在那个辣妹手里时,是我帮你赎回来的。我只是不小心看见了你和左小海的通话记录而已。她说,其实我远比你想象的要坚强。但要谢谢你,一直试图保护我,这才是我下决心要和你在一起的原因。
像一只梦想嫁给猫的老鼠,紧张纠结又甜蜜地被俘获,那种心情实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所以我只好耍起了流氓,抱住了刘登登,决定永远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