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全家人正吃着饭,爸爸突然说:“我想去深圳看看,有几个同事去了,混得不错,工资有我现在的三四倍。”他说这话时并没放下碗筷,看不出什么情绪,像是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妈妈可能早已知道此事,她一贯大条,说了几句应和的话,大致是:你想去就去呗,无所谓。我心里咯噔一下,看大家很平静,只有佯装无事,继续吃。姐姐也许并没听到大人的谈话,只顾在西红柿炒蛋里拼命搜刮鸡蛋,终于挖到一块指甲盖般大的残余。一瞬间,我的心沉到了小腹,眼前晃动着的只有影子,接着,我哭出了声。这么一闹,爸爸只能安安分分去上班了。
长大后我才知道,以他的性格,出门已是难事——出去旅游几天,也会百般不适,更别提孤身一人去几千公里外打工。不知道他年轻时当列车员的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接茬儿:“当列车员倒好了!现在就算不当官,工资起码不低!”上世纪80年代初,他当了四五年列车员,就转向了工厂这块香饽饽。90年代中期,旁边的罐头厂、染织厂、被单厂先后关门,他所在的工厂几度陷于瘫痪又几度起死回生。我的记忆总会过滤出一些从前的实惠:家里的床单、被罩、暖水瓶、保温杯都仰仗他的福利,夏天每天发两根冰棍儿,他拿毛巾包回家给我们,在冰箱还没普及的年代,这是多大的奢侈。
爸爸更多的存在感可能来自妈妈,比如妈妈评职称要写论文,坐在桌前久久憋不出一句话,爸爸自告奋勇揽下此事。没学过养蜂养兔不要紧,彻夜翻看资料;没写过也不要紧,对着别人的文章一笔笔学。他的高中文化吃紧,只有拿出爱读文学书的功底,写写还念给妈妈听,妈妈挺不耐烦。有时他问:“是不是这样表达更专业?”妈妈来一句:“爱怎么就怎么吧,反正都差不多。”他知道话语凭空投掷了,顿下来想想,自言自语:“不对,这地方要改。”于是圈起来。做完了论文,发表在内部刊物上,他看了又看,还在推敲着什么,还有些遗憾,像是生了个长相丑陋的孩子。此时,没人和他聊点什么,他把杂志锁进了放存折的柜子。评职称的第二步是通过英语水平测试,我妈说试卷只有五题,五段英译汉,都是书上的,能译对三段,就算通过。说起来很容易,但她的英语水平只限于会说一句口号:Theworkingclassistheleadingclass(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还好是半开卷。教材里的段子太芜杂,他开始帮她梳理,两人齐心协力把段子抄在工作手册上。他细心为之编写目录,还不放心,怕她到了考场一紧张找不到,又给每个段子提炼主题意思,用最简洁的语言注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俩合作成功了。妈妈拿下了中级职称,工资加了一档,比他的多出一截。
我读大学时,在一个远房舅舅家做客,舅妈问及家庭,我如实回答。她一听便说:“你爸恐怕要不开心了,钱没有你妈多。”我自以为是:“怎么会,我爸无所谓的。”回家转述了这场对话,爸爸表现得颇不以为然,更加坚定了我的推断。一直以来,他总是先花掉自己的收入,从不干涉妈妈的存折,甚至在他一人能够支撑家庭开支时,绝不让我妈出一分。家里的定期存单,清一色用我妈的名字。我成年后,他不止一次说:“你妈的钱我是不管的,日常开支都是我的。”没退休那会儿,他还接点私活儿,有时帮人加工一下机器,半天能赚一两百块,回来总会叨念:“今天这个钱,值得。”这些年下来,家里的储蓄基本都在妈妈的名下,他开始思考自己的身后事。“如果我走在前面,你妈得有个傍身。你妈老实,没用。”我妈在他身旁试图反抗“老实、没用”。他回了一句:“对,我是比你有用一点。”
这么多年,爸爸清楚自己的微不足道,明白生活的局限,没有拿得上台面的一技之长,甚至愉快地享受生活也常常做不好。这几年,他也试图卸下自己的一些什么东西,比如不再希望我成为“有用”的人,“工作什么的,顺其自然,不要强求”。他把年轻时的书给了我,只看看报纸,花更多的时间看电视,哪怕只是坐在电视机前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