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由于建德县下徐大队书记唐生明的能干,严州山里四散里的茶叶十分出名,一是数量多,人均一担干茶(100斤)占全县第一,二是茶叶的质量好也是全县第一。茶叶的产量与质量离不开人员的管理,四散里有四个生产队,其中下徐生产队的茶叶数量最多,约占总产量的三分之一多,是整个大队的主产地。茶叶是四散里社员群众的主要经济来源,茶叶的管理显得尤为重要,因此专门设一茶叶队长,下徐生产队的茶叶队长就是仇洪生。
大家背地里不叫他大名,管叫他“田鸡头”。严州山里把馋嘴的人叫“田鸡头”,仇洪生与年老的母亲居住在一间带天井的破房子里生活一起,四十来岁还打光棍,率性“破罐子破摔”有点钱都拿来买好吃的,因此落下了“田鸡头”的芳名。
茶叶队长是不那么好当的,与一群大老娘们打交道,说轻了不听你的,说重了哭哭啼啼,甚至骂骂咧咧,是个得罪人的行当。因此,不多说话整天虎着个脸的“田鸡头”最为合适。他单身不怕得罪人,参加过志愿军,退伍后在家务农。母亲也是苦命人,一辈子从没出过大山,曾经闹一笑话至今还在笑谈,有人说“从梅城坐轮船到大洋要两个小时。”母亲问:“船是什么东西?”人家告诉她:“船是在水中开的。”母亲哈哈大笑:“你不要骗我哦,水这么浅怎么开船?”她以为山外面的水也是像小山溪里的水一样的,众人笑的前仰后合。
每年谷雨前后是田鸡头最为忙碌的时候,尤其是茶园开蓬的第一天。山里的女人勤快,为了多采点茶多挣点工分,天不亮就出门,田鸡头要比他们起的更早。天没亮,田鸡头在村口一边吹着哨子一边拦住匆匆出门的妇女,站在高高的石头上,见来的人差不多了,便操着沙哑的嗓子开始讲采茶的要点,”新篷茶为了养篷要做到‘采上不采下,采中不采边'采摘茶叶要不带鱼叶留余叶,大家要采仔细了,中午过磅时我要验收的。”其实讲与不讲一个样,山里人又不是第一次采茶,早就已经习惯了。但田鸡头可不这么想,强调一下总没有错。未等说完,大家起哄道“我们晓得了奥!”大伙脚步匆匆向山上的茶园一路的小跑。
田鸡头是一个对工作十分负责的人,上午监督着妇女采茶,中午监督过磅的茶叶,每个人篮子里的茶叶都要翻过,翻到采摘过长的鲜叶,特别是带有鱼叶的鲜叶,他可不管三七二十一,用线捆了叫会计写上某某大名再在显眼处挂着,看你难不难堪。这样的事只要你碰上一次保准你一辈子难忘。下雨天如果你认为田鸡头会偷懒,而你又想到暂时封着的新篷茶去偷采茶叶的话那你就打错算盘了。有一次我跟着几个妇女到宕坞里偷采鲜叶,满以为田鸡头会避雨在家,大伙望着郁郁葱葱鲜嫩的茶芽正采得兴高采烈,突然,水库外的大坝上传来一声大喝:“谁叫你们到这里来偷茶叶的?看我不把你们的裤子扒掉,娘吗拾bi个东西。”大家不用抬头看除了田鸡头这个瘟神还能有谁?!不知谁轻轻喊了声“逃”,我跟着大伙作鸟兽散钻进松林翻大柴坞回了家。田鸡头喜欢说“恶作话”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平时板着个脸像个“取债鬼”,欠他多还他少一样,哪个女人见他不头疼?就是大男人在路上碰到说话不小心也要倒大霉。田鸡头平时天稍热就喜欢穿短裤,男人穿短裤其实不雅,山里人都是这个穿法无所谓。有人看见田鸡头裤裆里鼓鼓的想捡个口头便宜,“田鸡头,你的短裤要戳破了喂!”田鸡头并不生气,不紧不慢接过话头说:“是啊!一个光棍家的很难受呀,要不您老兄做做好事把你老婆借我用一用?我保证不会少一块肉还给你。”男人讨了个没趣赶紧快步走开了。我小时候也曾经吃过田鸡头的苦头,记得我才三四岁,听大人叫田鸡头好玩,因为我平时也到田里抓田鸡(青蛙)玩,见田鸡头路过下地门口,坐在石头上的我怯怯地叫了声:“田鸡!”没想到他还“唉”了一声,在我面前停下不走了,脸上是那种捉摸不定的怪怪的感觉,“你这个小鬼真甜渣,你再叫一声,我给你买糖吃。”我尴尬地红着脸,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你叫呀!干嘛不叫啊,叫了我真的买糖给你。”田鸡头依然不急不忙,不依不饶。半个多小时过去了,田鸡头还没有要走的样子,幸好粮管员卸根娘舅来了,问我在这里干嘛!我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这小鬼能干,叫我田鸡。”“算了吧,他年纪太小不懂事,你就大量一点不与他一般计较啦。”我趁他们谈话之际“唰”地逃走了。
能见到田鸡头笑,就是与“茶叶鸟”开玩笑的时候。“茶叶鸟”指的是来四散里采茶的兰溪女人,她们如候鸟般,采茶旺季过来,采完茶回家。她们中有中年妇女、老妇,也有年轻的小媳妇。她们的到来为寂静的山村带来不少的热闹与欢乐,也给光棍田鸡头燥动的心灵带来些许的慰藉。田鸡头在本村妇女面前好像没人见过他笑,但在“茶叶鸟”面前仿佛换了一个人,整脸堆满了笑,从心底里发出的笑,尽管笑的样子很难看。说话也变得没了规矩,有茶叶鸟问:“队长,新丛茶什么时候采呀!”“你胸前的两块肉肉让我摸摸就让你去采。”田鸡头打趣道。茶叶鸟也不是好惹的,大大方方的说:“可以呀,反正我老公在家又不知道。你过来呀!”说完作解衣状,茶叶鸟们大声起哄,“去呀,去呀!”弄得田鸡头下不了台,“你们这些茶叶鸟比带把的大老爷们还野真吃不消。”田鸡头打量四周,见一斯文的小女人一对大奶高高耸立,忙迈着八字腿渡过去,讪笑着:“小媳妇,好多天没回家,你就不想老公?你下面不痒痒吗?”小媳妇羞得红了脸。中年妇女接口道:“我的大队长哎,人家可是结婚没长时间呢,害羞。”田鸡头说:“结过婚还怕羞?我以为没开苞呢。我一个未开荤的童男都不怕,说说笑笑身上又不会少块肉!”中年妇女来劲了:“你还是处男?蒙谁呢!说不定相好的一大堆呢。”田鸡头说:“你今天跟我睡就知道什么是童子功了。”老妇说:“队长说话越来越没相了。”这话田鸡头不爱听,“饱汉不知饿汉苦,您老有了年纪,下面的家伙用了几十年当然无所谓了,可我呢?你有亲戚什么的介绍一个?要不然您老采完茶别回去了就在我家过算了。”“要死了,我都好做你的娘了。”老妇见他说话不着调了。“嫩草吃不到,老稻草啃啃也好。”田鸡头继续调侃着老妇。老妇假装生气:“我不跟你说了,你找嫩草吃去吧!”田鸡头到了小媳妇的茶丛前笨手笨脚地采着茶,手里捏不下了扔进小媳妇的茶篓里,小媳妇受宠若惊,怯怯地问:“队长,你是一个好人为什么不娶老婆呢?”
小媳妇的话勾起了田鸡头对往事的回忆,田鸡头有两兄弟,家里没田,父亲去世的早,无依无靠的两人年纪轻轻就到财主家做长工。当哥的实在太幸运了,就如说书的唱新闻一样神奇,老实巴交的哥哥不知施了什么法术,一来二去就和主人家知书识礼的千金好上了,主人家视小女如掌上明珠,见女儿心志坚决便通情达理许了这门婚姻。自己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去朝鲜战场三年不死回家,山还是那个山,水还是那个水,因为家贫到底还是孑然一身。
小媳妇充满同情地说:“要不找个二婚头试试?”“难呐,生产队就这点工分,拖家带口的日子也不好过呀!”田鸡头故作轻松,“像现在这样也蛮好,光棍光棍,一斤豆腐三回滚。”
茶叶鸟知道田鸡头并不会动手动脚,是典型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在村子里也没听说过和谁谁有什么桃色新闻,尽管当光棍的有这种事很平常。所以大家说话也特别的放得开,野也罢,骚也罢,下面不咋地,过过嘴瘾又咋地?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劳累并快乐着的一天又不知不觉过去了。
田鸡头从心底里想,人生永远是茶季该多好啊!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茶季结束了,茶叶鸟又飞回故乡去了,田鸡头心里感觉空落落的,又开始了虎着脸过日子。不是茶季田鸡头跟其他农民一样也要上山砍树垦荒,下田种田割稻,忙完了活还要自己回家做饭,难怪田鸡头在生产队干活时总发牢骚,“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做长工呢!做长工农忙时一天吃五顿,天天有酒有肉吃,快活!”这样的话村里也只有田鸡头敢说,别人说了说不定就要挨“批斗”了。
有田鸡头当茶叶队长,生产队茶叶产量逐年上涨,但田鸡头的工分不会上涨。给他的最高奖励是每年的一张奖状和一顶麦梗凉帽,为这事也能见着田鸡头满足的笑容。
1980年,生产队按上级要求把所有的茶丛分给了各家各户,从此人人都不需要田鸡头这个茶叶队长了,田鸡头感到了莫名的失落,整个人也变得格外的烦躁,稍不如意就要和人想吵架的冲动。尤其在茶季,昔日小鸟依人的茶叶鸟好像换了个人,见到田鸡头似乎爱理不理的,这是最令田鸡头伤心的事,盼星星盼月亮,一年中唯一的一点快乐也没了。“这是什么破政策?””好好的茶山分什么分?“田鸡头为失去往日的辉煌忿忿不平。
二十世纪,七十多岁的田鸡头进了镇里的养老院,老脾气,还是那样的虎着脸,只不过脾气比以前更坏了,看什么都不顺心。养老院资金充足,伙食是顿顿有荤有素,田鸡头伙着同村的原粮管员唐卸根起哄:”这吃得什么饭菜,共产党拨下来的钱都让你们贪污了。“弄得院长哭笑不得,只能到下徐村的村干部那里诉苦:”你们村里的两个宝贝太难伺候了!“村干部忙不迭的赔不是:”好歹他们以前都当过‘官’有些脾气,您就多迁就他们一点吧。“
中国人讲究”叶落归根“,山里人也一样,身体越来越差的田鸡头想回家养老。趁两个侄儿接他回家过年之际,田鸡头把两个侄儿叫到面前:”当叔的年龄大了,想回家养老。叔一直有这个想法不好意思开口,近日身体不适恐怕时间不多,我不想死在外面做孤魂野鬼,所以以后的事就要拜托两位大侄子了。“说完,从随身的黑包中掏出两万元钱一个侄子面前放一万。田鸡头说:”说出来真的难为情,叔叔一辈子只攒下这点钱,要吃要用要吃药,还要料理后事,钱是大大不够,没办法叔叔以后就依靠你俩了!“两个侄儿秉承父亲的德性也是忠厚老实之人,大侄子首先表态:”叔你放心吧,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的。“当哥的表态弟弟自然同意,两个侄儿商量每人负担一个月,轮到的不论在外打工赚钱也要赶回来照顾叔叔。
田鸡头在两个侄子家终于有了”家“的感觉,一年后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