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们坐在自家的屋子吃菜豆子,远在对门园子里的菜豆怎么看得见?母亲说:怎么看不见,风就来了。我看见风从对门过来,进了我家的方格子木窗。风是庄稼们的眼光,还是她们的听觉?我不做声了,我们规规矩矩地等父亲回来。时候过了晌午,屋背后有山,山背后有田,父亲赶着孱弱的水牛在哦起哦起地犁田。不犁完那块二三亩的蛇湾丘,父亲是不会回来的。
我们的肚子早饿了,平时母亲会让我们先吃,今天不。今天既不是观音菩萨的生日,也不是我爷爷的忌日,今天,只是吃今年的第一道蔬菜。过了一冬天,或者说又过了整整一年,菜豆子带着水灵灵的春意与清亮亮的阳气,奔赴母亲做就的盛宴。母亲说,要等父亲先尝,菜豆子才肯结的。母亲平时煮菜,总是要用筷子先尝尝,今天不,母亲相信她几十年的下厨经验,今天的菜豆子一定是咸淡合适的。谁先尝谁后尝,蔬菜们怎么知道?母亲说:怎么不晓得?天地万物都是有灵心的,她们什么都晓得。
菜豆子是报春最早的蔬菜吧,那开着红花黄花五颜六色的,是菜豆子;那一袭纯白的,是冬豆子。她们都是非常柔软的植物,一节一节地往上长,长成一株藤蔓,空心的藤蔓。母亲从山上砍来柴枝,一株豆子插一根枝条,把她们扶起,搭在枝条丫间,她们便扶着枝条,放肆地生长,开着蝴蝶一样的花。她们长得那么快,长得那么美,当然也有因由,母亲厚待乃至厚爱她们。她们下地之初,母亲就烧了草皮山灰,与大粪一起搅拌,母亲用手抓,一兜一兜散播。你知道,那山灰掺粪便多肥,你不知道,那味道有多重,三五天那手依然不可闻的。母亲曾经叫我抓,我找了一双手套,母亲一巴掌拍过来,你对庄稼这么不敬?
我见过母亲抢肥。牛吃草吃饱后,后面会跟着好几个叔伯婶嫂,他们有的拿笸箩,有的拿灰斗,有的拿撮箕,虎视眈眈,等牛拉屎,牛尾巴一翘,一哄而上,谁抢得归谁。那次我母亲没拿工具,一头牛要拉了,母亲一个箭步,拉起上衣,全兜了,脸上都星星点点,母亲以胜利者的姿态哈哈笑,一路兜着,倒在自家的菜园子里,那菜园子里正长着菜豆子,那一坨的菜豆子长得格外茂盛。菜豆子皮柔肉嫩,可做菜;冬豆子皮老肉硬,只能成熟后炒着吃。
这些柔韧的植物,其内心坚韧无比,她们在大雪覆盖的严冬腊月,早早下了地,太阳照着积雪,问道春天消息,她们小小手掌天真地举起来,抢先回答:春天马上就到。菜豆子之后,便是土豆,便是蕃茄,便是青辣椒,便是丝瓜、线瓜、苦瓜、南瓜,这些蔬菜们,像赶赴一场盛宴,呼朋唤友,一拨儿一拨儿来了。母亲说:要是菜豆子说,那个铁道冲的刘家去不得,这些蔬菜们都不来了,你们到哪吃去?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她不笑。母亲平时说话,很爱笑,比如,别哭,外面有老虎,我们噤口,母亲就笑了;比如,你闭眼睛不读书,你爷爷在神龛上看得到,我们就有点紧张,母亲就笑了。孩子都是狡黠的,看到母亲的笑,就晓得这是个有点破的神话。但母亲说到蔬菜,说到庄稼,她不笑。这里,也许有神灵吧。
母亲不太信神灵。隔壁的三奶奶信,三奶奶时时刻刻手上都拿着一副卦,砌房子出远门这些大事,要打卦,就是扛只锄头去锄麦子,也要打一卦问神仙宜不宜动土。母亲从不打卦,父亲不在家,端午、中秋乃至元旦、春节,母亲都有可能不给祖宗上香。母亲信另外一种神灵。母亲下红薯种,挑选阳光热烈的晌午。晌午时分,人都回去吃饭了,鸟们也回去午休了,母亲便领着一帮孩子上园子,闷着挖土,不说话。总是有那么几个迟归的婶娘,这时节还在野外,碰到母亲总要喊:刘婶子,还不回去啊?母亲不应,母亲平时很热情的,此刻却装聋作哑,不应人。母亲说:不能应人的,一应,鸟就晓得了,鸟就来啄种了;一应,老鼠就听到了,老鼠就来偷吃了。鸟是走世界走江湖的,它见多识广,它有本事到哪里都能活下去,话语能力肯定超人;老鼠是土著,祖祖辈辈生活在我们这里,懂得我们的方言不是一件很怪的事情。有鸟嗖的一声带着哨音飞过,母亲就举头打了一个手势。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母亲的这个手势与鸟做了一次什么交流?所有的宗教里头,都会存在一些神秘莫解的东西,母亲也一定会有。我们的红薯或者小麦在此之后确实平安无事,都蓬勃生长。对门的伯母与屋背后的婶娘每次下完种回来没几天,都会骂,骂老鼠偷吃了红薯种,骂麻雀把麦子啄了个稀烂。母亲从来没这回事。这是超然于我们感官之外的神秘力量。
我家的碓屋有个神龛,正中端坐着我的爷爷,爷爷是梨木雕刻,身上罩着一块红绸布,我家的祖宗都在神龛上,平时只有我爷爷值班,到我们供飨的时候,他们都回来。我爷爷旁边有一只青瓷坛子,里头装的都是种子,辣椒种子,玉米种子以及南瓜、线瓜、高粱种子,她们被母亲分门别类,用红布包裹,一层一层地放在坛子里。神龛的后面是我家的柴火灶,在寒冷的腊月,我家在这里煮猪潲,酿酒,蒸饭炒菜,天天有薪火燃烧,种子们在这里既享受春天般的温暖,又歆享母亲宗教般的供奉。这是母亲的宗教。
庄稼,是母亲的宗教,也是我们农耕民族子民的宗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