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别人喊她贱人,她会伤心半天,可是渐渐地,她习惯了。她只能选择习惯,即使不习惯,别人也喊她贱人。
小镇上,没人在意她的心情。
喊她贱人,因了她的营生。她从南方来到小镇,转一圈,再转一圈,租下两间海草房,便住下了。小镇傍海依山,一年四季,海风潮湿,松涛阵阵。
夜里的小镇静谧温暖,贱人侧卧炕畔,暗着灯,胳膊缠绕身体,如同柔软的雪鳗。有人敲门,笃,笃笃,笃笃笃,坚定,执着,急不可耐,贱人的嘴角,便勾出笑。门虚掩,谁都可以推开,男人们的敲门声,便多了些礼貌和尊重。
都是渔归的男人,浪尖上翻滚半个多月,终于踩到踏实的陆地。男人们多会给钱,她接了,笑笑,道声谢谢。也有没钱的男人,提一条鱼,进屋,不说话,将鱼往灶间的铁锅里一甩。啪!凭声音,贱人知道,这是一条很大很漂亮的红加吉。
男人们带着鱼腥和期盼,上炕,坐下,躺下,她努力让男人们放松,再放松。然后,又有男人进屋,少顷,啪!凭声音,贱人知道,这是一条很大很鲜艳的红加吉。只不过,仍是刚才那条。贱人不计较,不觉骗,仍浅浅地笑,努力地服侍。
男人们都穷,她不怨他们。她只想给他们安慰,让他们幸福,有一点家的感觉。她也是幸福的,欣慰的——贱人的哥哥,淹死在大海。
然那样的后生,贱人却是头一次见。他是年轻并且英俊的渔人,回到陆地,理了发,洗了澡,换了衣服,喷了香水,喝一点酒,顺手摘一朵花,嘴巴里咬着,表情狡黠并且纯粹。他给鱼,也给钱,他的鱼是最大的,钱是最多的。
他来,贱人披了衣服,明上烛,与他闲聊。他浅浅地笑,不急,就那么坐着,却偷偷将花,插进炕角的花瓶。花香弥漫,烛光闪烁,大海与松针的气息纠缠在一起,后生与她的身影在土墙上重叠。呵,土炕是贱人的天堂。
有好姐妹问她,你是不是爱上他了?贱人认真地想想,说,不知道。姐妹说,喜不喜欢他,你不知道?贱人再想想,说,真不知道。
几天以后,后生再来,仍然理过发,洗过澡,换过衣服,喷过香水,喝过一点酒,带一朵花,一些钱,一条鱼,一点温存与热烈。他的红加吉让贱人皮肤嫩滑,眼珠乌黑,长发油亮,表情娇羞。贱人的姐妹说,你肯定是爱上他了。
可是我真不知道。贱人想了想,认真地说。
然后,后生便不再来。不再来,贱人的皮肤粗糙干裂,眼神涣散呆滞,头发干枯无华,表情愈来愈暗淡。有男人来,提一条鱼或者带一点钱,她仍然服侍他们,仍然不肯明灯。黑暗里,之前或者之后,她向每一个来此的男人打听后生的下落。
有人说,他死了!渔网被缠住,他下去拉,又被渔网缠住。救上来时,脸乌青,早断气了!贱人安静地听了,不信。
又有人说,他残了!渔网被缠住,他下去拉,又被渔网缠住。救上来时,浑身是血,再也站不起来了!贱人安静地听了,仍不信。
又有人说,他发财了!渔网被缠住,他下去拉,又被渔网缠住。上来时,捧一瓦罐,敲开,黄澄澄的金子啊!早不打渔了!盖楼,穿绸,娶妻,生娃,过好日子了!
贱人安静地听了,笑笑,点头,似乎信了。信了,轻轻推开身上的男人,坐起,趴到窗口。窗后是黑黢黢的山岭,松针与海浪的气息掺杂一起,暧昧并且热烈。
闲时,贱人喜欢去那座山岭,看看,坐坐;然后,下山,去海边,再看看,再坐坐;再然后,回来。她揭掉灶间的铁锅,又在夜里,将屋门闩得严密。男人们拿着钱,提着鱼,拎着花雕,试图敲开她的屋门,然,贱人再不是贱人。
贱人再不是贱人,镇子里的人们仍然喊她贱人。她不急,不恼,嘴角勾出浅浅的笑。然后,无人时,抹出一脸眼泪。
姐妹问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他?贱人认真地想想,说,不知道。然后,无人时,抹出一脸皱纹。
在小镇上,在海草屋里,贱人一个人,生活了整整四十年。
六十五岁那年,一天,清晨,她起来,去后山,看看,坐坐 ;然后,下山,去海边,再看看,再坐坐;再然后,回来,明上烛,捧出木匣里的钞票,一张一张地烧。
姐妹大惊,说,你疯了?她说,我要死了。姐妹说,那你到底爱不爱他?她想想,说,不知道。
姐妹说,你真是疯了。说完,见贱人栽倒,布遍皱纹的灰色嘴唇,颤抖不止。贱人的手里,捏着最后一张燃烧的钞票。
姐妹将贱人葬到山岭,那里温暖潮湿,绿树葱茏。那里还有一座旧坟,坟头,野花绚烂。那是后生的坟,后生安静地躺在那里,已经整整四十年。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贱人也不知。
透过海草房的窗户,便能看到那座坟。四十年来,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里,贱人都静静地感觉着他,任日子缓慢并且飞速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