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一家文学杂志的邀请,进行一次简短的美国之旅。途中要在旧金山做个小范围的演讲,题目就是《黑色的意志》。这是指一种超越了种族界限的自由意志,也是关于权利平等和政治民主的遐想。
这个题目,首先让我想起了马丁路德金的梦想(“Ihaveadream”)。每次阅读他的英文演讲稿,我都潸然泪下,以为听见了人类最高的钟声。这是一个奇特的牧师,他传递了上帝和我们自己的声音。简洁的英文,当年像诗歌和音乐一样流过我,击中了我年轻的灵魂。没有任何一种政治文献,能够带给我如此温热美妙的感受。
金的演说地在林肯纪念堂。2005年的冬天,越过茫茫大雪,我曾试图寻找他的雕像,但一无所获。那里只有黑色大理石砌成的越战纪念牌,其上铭刻着战争死难者的姓氏。犹如一片黑色的梦魇。而大理石表面所折射出的,正是每个参观者的镜像。它迫使我们扪心自问:你有没有为煽动起来的仇恨所困?
马丁就是我的人本主义精神的启蒙者。他的政治表述里没有怨恨,却带着宽阔的博爱。但他却被击中,倒在孟菲斯市的阳台上。阳光洞察了这场卑鄙的谋杀。但鉴于凶手临终前否认了谋杀罪行,真正的元凶依然在逃。深不可测的上帝,把审判的权力交给了时间。
而在马丁身后,另外一个黑人跃入我的视界,那就是迈克尔杰克逊。这是美国历史上最奇特的黑人,向我们展示出生命的二元对立。他灵巧的骨骼超越了人类技巧和体能的极限,却和变异的皮肤发生尖锐冲突;他背负沉重的道德十字架,却成为演艺圈最伟大的慈善家;他的童年饱尝来自父亲的虐待,却要为新生代孩童编织乌托邦的家园。这就是杰克逊全部痛苦和欢乐的源泉。他毕生都在致力于跟自己搏斗,他孤独地反抗着肉身的命运。
一位美国记者向我描述杰克逊死亡时的惨状。他被送进医院时已经停止呼吸,医生甚至没有认出他来。他的容貌完全走形,鼻子塌陷,脸紧缩成一团,犹如一个布满皱纹的老人。但越过那具失控的躯体,他的灵魂和音乐却获得了辉煌的永生。
两个月前在上海电视台做嘉宾时,我用精神分析法解剖了他的童年。以后从学生那里才知道,我的观点受到一些MJ迷的批评。如果因电视表述不当而误伤了杰克逊,我愿在此文中诚挚地致歉。这完全不是我的初衷。我爱MJ,犹如我爱马丁。就通常的定义而言,我和唐蒙都是老牌麦粉,至少,我是杰克逊在中国的第一批拥趸。只有傻瓜才会跟自己喜爱的文化英雄叫板。
奥巴马是第三个进入我视界的美国黑人。他只手终结了美国没有黑人总统的白色历史(White?鄄history)。在某种意义上,他就是金之梦想的政治象征、一枚民主、自由和平等信念结出的果实。奥巴马出任美利坚合众国总统,意味着黑人不仅获得了那些基本生存权利,也获得了公民授予的最高国家权力。
我对奥巴马的兴趣,不仅在于他的黑人血统,而且在于他的肯尼亚血统。坐在飞机上读报,才知道居然还有人针对奥巴马是否出生在肯尼亚而大做文章,因为这将摧毁他作为美国总统的法理依据。
那个著名的非洲小国,既是大型草原野生动物的故土,也是中国人最先抵达的非洲领地。早在600年前,郑和的舰队在此登陆,带回了朝贡代表团以及长颈鹿之类的珍兽。在麻林地还留下了郑和船员的后代,他们的容貌和肤色跟当地人无异,但民俗却属于汉制———梳着粗大的长辫,坟墓砌得跟馒头似的,而这正是明代风俗的遗痕。就在附近的海滩上,依稀散落着明代的青花瓷片,它们在热带阳光下闪烁,犹如郑和之梦的碎片。但它们也是文明的种子,等待着复活的时刻。而这个黑非洲的梦想,却在遥远的美国获得明澈的回响。
从金到杰克逊到奥巴马,这条线索究竟意味着什么?三位黑皮肤男人,分别从宗教、音乐和政治的角度,描绘了美国种族战争的历史。谋杀、病逝和崛起,这是黑人运动的三种结局,勾勒出美国人权进化的曲折路线,但它最终还是成了普世价值胜利的一种象征。我甚至认为,奥巴马的就职演说,应当由金来主持,并在杰克逊的盛大歌舞中谢幕。只有这种跨时空的三位一体,才能充分表达黑色意志的力量。
此刻我站在这里,一个浸透过中国淘金工人血汗的地点,想起“黄色意志”这个词。它是黄金、土地和肤色的三关语。它既表达物体,也表达身体。当黑色意志在美国获胜的时刻,黄色意志还在亚洲大陆徘徊。面对黑砖窑、矿难、灾区学校的豆腐渣工程、违宪拆迁、邓玉娇案、城管暴力和形形色色的苦难,面对所有那些“萎缩在角落里”的底层民众,我们究竟能做什么?我们是否已经竭尽了自己的力量,让所有人都得到“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不可剥夺的权利”?我对自己提出的问题感到窘迫。作为一个大学教师,我甚至无力改变所在学校的僵硬体制。我惟一能做的是改变书桌的朝向。这种无力感像病毒一样腐蚀了我们的勇气。
今天我想对在座的朋友们说,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总算有了一种黑色的榜样。我们要像金那样去书写和表达,像杰克逊那样去舞蹈和歌唱,像奥巴马那样去引领他的人民。尽管我们最终只能成为他们遥远的影子,但我们已经付出了生命的努力。我们将无所悔恨。在黑色意志胜利之后,我们正在坚定地锻造黄色的意志。这意志跟黄帝无关,它是金传递到我们手里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