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则“6月21日中贸圣佳国际拍卖有限公司举行钱钟书书信手札拍卖”的消息打破了杨绛平静的生活。
按照中贸圣佳网站上发布的信息,此次拍品主要为钱钟书上世纪80年代与香港《广角镜》总编辑李国强的书信往来,包括66封钱钟书亲笔书信和《也是集》手稿,12封杨绛的书信和《干校六记》手稿,以及六封钱瑗的书信。“信中,钱钟书曾几次提到关于现代文学的看法,其中也包括他对同时期文学家的评价,其中包括茅盾、鲁迅、沈从文等。钱钟书的看法包括两方面:一是作品,二是人品,更重要的是后者。”
消息一出就引发震动。以“钱钟书‘不能公开的话’被公开”、“钱钟书信中首次评鲁迅”为标题的报道铺天盖地。
杨绛发出公开声明,“希望有关人士和拍卖公司立即停止侵权……不得举行有关研讨会和拍卖”,否则她“会亲自走向法庭”。
对鲁迅、茅盾的微词
学界、法律界、收藏拍卖界一时众声喧哗,而引发最多关注的,还是钱先生那些热辣的人物臧否。
在这批将要被拍卖的信中,钱钟书谈到对杨宪益与戴乃迭夫妇翻译的《红楼梦》英译本的看法:“因思及Hawkes近以其新出译本第三册相赠,乃细读之,文笔远胜杨氏夫妇,然而此老实话亦不能公开说,可笑可叹。”
钱钟书对茅盾、鲁迅二人也有微词:“前日睹贵刊《一段情》之文,与内人皆叹为石破天惊……正思写信,尊函适至,知果惹恼招怒,然此亦早在意中……三年前鲁迅纪念时出版之传记,即出敝所人撰著,中间只字不道其原配夫人,国内外皆有私议而无声言者。”其中《一段情》所指是秦德君写的文章《我与茅盾的一段情缘》。茅盾曾与秦德君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婚外恋,但对于这段感情茅盾从未写过任何回忆文字。这使钱联想到了只字不提鲁迅原配夫人朱安的《鲁迅传》。
口无遮拦,批评本色
别以为靠了这批书信,我们才终于知晓钱钟书对文化界同仁的真实看法。相反,只要对钱钟书稍有了解的人,都不会因前述“私房话”而大惊小怪。
1946年与钱钟书相识的作家黄裳,和钱钟书曾有多次快谈,在他笔下,“默存(钱钟书的字)意气风发,豪言惊座,绝少顾忌,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他的妙论时出,臧否人物,绝无假借,口无遮拦,更是常事”。
此前已经被公开过的钱钟书私人书信或是他人撰写的对钱钟书的回忆文章中,都有钱钟书点评同代学人的内容。这次曝出的被拍卖信件里那几句“毒舌”言论,对研究者而言,早已不是秘密。
1979年钱钟书访问美国时,台湾作家水晶曾问过钱钟书对鲁迅的观感,钱钟书回答:“鲁迅的短篇小说写得非常好,但是他只适宜写‘短气’(Shortwinded)的篇章,不适宜写‘长气’(Long-winded)的,像是阿Q便显得太长了,应当加以修剪才好。”此事被水晶记入《侍钱“抛书”——两晤钱钟书先生》。
这番话中,钱钟书对鲁迅先褒后贬。考虑到他在一篇论文中曾写过这样的话:“西洋文评偶然用气息,只是极粗浅带谴责性的形容词,不是单独中立的名词。譬如说气促的文章(short-windedstyle)……”你更会发觉,就连他用来“褒”鲁迅的那句“适宜写‘短气”的篇章”,意味也颇微妙。
1987年,作家李锐和历史学家黎澍一起去钱钟书家,聊了一下午,“尽是臧否人物”。钱钟书谈到胡适为人时顺便拿鲁迅作比:“鲁迅那样批胡骂胡,且狠挖苦,但鲁迅生前,胡适从来没有讲过鲁迅半个不字。”这样看来,钱钟书对鲁迅为人一直有所不喜。
其实钱钟书对不少文化大家评价都不高。上海《文汇报》编辑陆灏曾以笔名“安迪”写过一篇《我与钱钟书先生的短暂交往》,文中记载,他去钱府拜访时曾向钱请教对几位文化名人的看法,得到的评价大多负面。“对王国维,钱先生说一向不喜欢此人的著作,在《谈艺录》中曾讲到,若王国维真的看全叔本华的书,就不会用来评《红楼梦》了。……对陈寅恪,钱先生说陈不必为柳如是写那么大的书。陈寅恪注钱牧斋的诗,漏注一处,即《管锥编》中引的《楞严经》的出典。他说陈寅恪懂那么多种外语,却不看一本文艺书,就像他以前说的比喻,拥有那么多宫女,可惜是个太监,不能享受。对张爱玲,钱先生很不以为然。”
陆灏文中有个细节是:当时也在场的杨绛劝钱钟书“不要乱说话,以免被别人作为引证”,钱先生则说无所谓。
钱钟书称赞——不可当真
单看钱钟书对文化名人的评价,会觉得世间难有人能入钱钟书之眼。但其实在钱钟书的私人信件里,也会看到不少对他人的溢美之词,比如,“突奉手札,并惠赐巨著三种,惊喜交并。如许撼九州垂千古之大题目,必须扛九鼎扫千军之大手笔”,“李君文章光芒万丈,有‘笔尖横扫千人军’之概”。而这些收信人大多是晚辈后学或无名之人。作家韩石山为此曾总结出一个歇后语:钱钟书称赞——不可当真。
三联的编辑陆文虎曾征集钱先生所写的各类书信三百多封,本拟收于三联版的《钱钟书集》里,但因钱先生自己反对,最终这些书信没有出版。不能出版的原因是,钱先生的书信中有些因客套而写的礼节文字,钱不希望公开。
其实不论是对大人物的不以为然,还是对小人物的不吝夸赞,都是钱钟书真实性情的表现,他老派谦逊,却也恃才傲物。用黄裳的话说,钱钟书“不是完人圣人,其可爱正在此处”,“他连骨灰都弃之不存,何况‘千秋万岁名’”,也因此,“殊不必粉饰涂抹,置之庙堂之上而后已,这实在是劳而无功的帮倒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