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母工作很忙,我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印象中,爷爷和奶奶是一对老小孩,现在想来有些奇怪,按古人的说法,总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方是恩爱夫妻。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吃菜的时候,像小说电影里描写的夫妇一样,把最好吃的部分夹给对方,更没见过他们吃菜的时候彼此谦让过。
《上甘岭》里为了一个苹果推来让去的情形在我们家是看不到的,偶尔谦让的时候不是因为菜不够,而是因为菜太多。爷爷是一个懂礼貌并对饮食的品味极为考究的人,如果一道菜在烹饪上有一点不合口味,他绝不会表示哪怕一点点不满意。他会非常礼貌地夹一点,做津津有味状。但如果你劝他多吃一点,他会说:“饱了。”如果奶奶教训他:“再吃一点嘛,又剩那么多!”他甚至会非常诚恳地拍拍肚子以示真的饱了:“实在吃不下了。”闭口不提对菜的不满意。奶奶只好说:“宽宽,长身体多吃一点。”不过,假如这时候有一道非常好的菜端上桌,奶奶会有意逗他说:“你已经饱了,不要吃了。”爷爷这时会近乎无赖地说:“就尝一点点嘛。”当遇上特别好吃的东西,他们甚至会当着我的面抢着吃,他们有一个理论:“抢着吃才有味道!”
有一次,爷爷的老同学从美国寄回来一盒包装非常考究的巧克力,与当时市面上那种国产的像橡皮泥一样的巧克力相比,味道让人唇齿留香。不过那家巧克力的制造商没有充分考虑我们的家庭构成,盒子里摆着整整齐齐的14种口味和造型的巧克力,每一种只有两块。这可是一个大难题,3个人怎么分这两块巧克力呢,只好试着把他们切开来,不过几乎每块里面都有果仁甚至液体的馅儿,想分成规则的3份是不可能的。我们达成共识,每天下午品尝两种口味的巧克力。糖果是小孩的专利,我自然有品尝的优先权,爷爷奶奶不好意思抢我的那两块儿。于是围绕如何分剩下的两块,展开了一番互不相让的谈判。最后决定用一种“公平”的方式来解决那两块巧克力的归属,在两块巧克力中,一人一块,第一天奶奶有优先挑选权,第二天就由爷爷优先挑选,依此类推。
第一天,奶奶精心挑了一块自己最满意的,爷爷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剩下的那一块,做出非常陶醉和心满意足的样子,奶奶就会表现出有一点后悔,最后的结果就是两个人把巧克力交换着互咬一口,还不忘相互抱怨:“你咬了这么大一口。”
后来据我观察,他们围绕食物的争执有时像一种仪式,就如同野蛮人如果面对丰盛的猎物,一定要围着火堆跳舞来感谢上天的恩赐。或者像下象棋这样的游戏,嘴里喊着“将军!”好像誓不两立,但其实彼此都很愉快。
我上大学以后,回家就少了。转眼8年过去了。4年前,爷爷在下雨天和奶奶散步的时候不慎滑了一跤,摔断了股关节。因为年龄太大,装上了人工关节,但有排异反应,后来只得卧床。由于缺乏活动,再加上年龄不饶人,爷爷原本非常健康的身体每况愈下。这期间,他生了几次病,但是都挺了过来。爷爷躺在床上,奶奶把饭菜端到床头,变着花样劝爷爷多吃一点。去年春节前,爷爷中风了,虽然抢救过来,但身体状况更差了,脑子也不太清楚了,有时候甚至不认识人。再加上抵抗力弱,引发了肺部感染,不时地发低烧,只好住进了全封闭的无菌特护病房,家属只有每天下午一个小时的探望时间,而且要穿上白大褂,带上口罩。医生说:“97岁的老人,这次估计出不来了。”
寒假我在家里,每天陪奶奶去看爷爷并送饭,他经常处在昏睡的状态,喉咙被切开了,全身插满各种管子,连接着好几种仪器。偶尔醒来和我们打打招呼,接着又睡了过去。所有的食物都要在家里用搅拌机打成糊状送到医院,护士按规定的份量,隔两个小时用一根管子从喉咙灌下去。医生说:“病人现在卧床,其实消耗量不大,家属准备食物主要是一些基本的淀粉和蛋白质就可以了。”这个道理其实谁都明白,像爷爷现在这样的状况,从喉咙里灌进去的是海参鱼翅,还是鸡蛋萝卜,对他自己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好吃和不好吃的区别了,而且单从营养上来说,常规意义上价值高的饮食未见得就比便宜的好多少。
可奶奶还是要做最好吃的东西给爷爷吃,恨不得把满汉全席打成糊给爷爷喂下去。护士小姐问:“你们家送的糊糊最香,里面都放了什么呀?”那天,二姑从大连带来了一些海鲜,我看见奶奶在里面拣来拣去,挑出最大的鲍鱼和对虾,要做粥给爷爷吃。奶奶说:“这都是他最喜欢吃的。”
忽然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爱,就是开心时,你从他嘴边抢一块巧克力;当他躺在病床上,却想把你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都塞到他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