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母亲的老师,换句话说,母亲是父亲的学生。
这好像是专属于他们的秘密,因为他们从来不肯说。我是听叔叔和姑姑们偶尔开玩笑时说起的。那会儿我还小,似懂非懂地一边跟着笑,一边渴望了解更多细节,可忌惮于父母的威严,并不敢多问。
父亲上学时成绩好,家里却一贫如洗,只上得起师范学校。那时上师范学校会发点儿生活费和粮票,不需要家里再给钱。所以,19岁时,他就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那是20世纪60年代初,乡村中学的课堂上陡然走来这么一位年轻的语文老师——瘦弱、才华横溢,一堂课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收获无数崇拜的目光,尤其是那个扎着两条长辫子的漂亮女学生的。
母亲年轻时扎着两条黑油油的及腰麻花辫,五官清秀,气质沉静,是公认的美女。
学生和老师谈恋爱当然不被允许,所以,他们仅仅是互有好感而已。母亲会趁周末去父亲的宿舍,悄无声息地帮他洗两件脏衣服;父亲要是有了什么好吃的,也会给母亲留一点儿。
母亲上完初中便去读中专,然后工作,正式上班之后,他们才公开恋情。
我多少有点儿明白父母为什么不肯说他们相恋的经过,他们有顾虑,觉得那样的情感是不该被效仿的,所以缄口不言。
有一件让我印象很深的事,发生在童年时的一个冬天。那时我们住在学校的平房里,厨房是在后院搭的偏厦,小小的几平方米。冬日的夜晚,我们窝在温暖的小厨房里看母亲用高压锅炒板栗,栗子不时在锅里发出声响。这时不知谁打开了厨房门,惊呼一声:“下雪了!”
因为下雪的缘故,天并不显得太黑,大团的雪花飘飘洒洒地从四处落下,我们都愉快地仰头看着。就在那时,母亲忽然非常抒情地朗诵起来:“雪啊,雪啊,你无声地落着,落着……”我们惊奇地看向她,就只这一句,她便念不下去了,因为她已经笑得蹲在地上。
父亲也笑起来,那种温暖而默契的笑意迅速堆积在他的脸上。虽然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父母的快乐感染了我们,我们也起哄似的念起“雪啊,雪啊……”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是父亲在一堂语文课上的即兴朗诵。那天正上着课,窗外突然下雪了,父亲抛下课本,满怀豪气地对着窗外,尽力用标准的普通话吟出了这首诗。
我不敢再多问,那是属于他们的故事。我无数次怀着喜悦的心情想象着那个场景——年轻的男教师站在寒冷的教室中间,兴之所至,大声念起诗来;年轻的女学生,扎着长长的辫子,在那里入神地听着。
现在,他们结婚已经45年了。45年厮守的光阴,改变的不仅仅是两个人的容貌,还有性格。我那一向宽容、隐忍、好脾气的父亲,现在越来越急躁,越来越固执;而年轻时压根儿不讲道理、说一不二的母亲,现在居然变得慈祥,非常好沟通了。那么多年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他们,现在有时也会产生想脱离对方视线几天的念头,而且几乎每天都要争吵,甚至为了房间里的一只蚊子到底是谁放进来的,也要较真儿地争上半天。
有次母亲出门买菜,父亲很担忧地对我说:“你妈现在不认得方向了,昨天去菜市场竟然走反了,走过好几站才反应过来,她自己也吓坏了。”他又举了好几个例子,然后郑重地说:“以后她去哪里你们都要跟着,我真担心,她会不会得了老年痴呆。”
而母亲也避开父亲,心事重重地对我说:“你爸会不会是老年痴呆了。有一件旧汗衫,我拿来当抹布,扔在厨房地上很久了,上次突然在衣柜里看到,原来是你爸捡起来收进去了。”母亲接着说,“他现在脾气坏得不得了,要搁在以前,我可不会轻易饶他,现在我都让着他,不跟他计较……”
有一天,我等公交车时,看到一对老头儿老太太也在等车。手机响了,老太太一指老头,说:“你的。”老头儿赶忙往手里的环保袋里掏,可就是掏不着,于是索性把袋子放到地上,笨拙地找,老太太在旁边一脸不屑。等到手机终于掏出来了,老头儿看了半天,哈哈大笑说:“不是我的,是你的在响啊,老太婆!”老太太不相信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果然是她的在响。
回到家,我把这一幕讲给父母听,两个人笑疯了,因为这事他俩也干过。笑过之后,又都安静了下来。先是母亲轻声说:“老了怎么就变这样了。”父亲跟着来了一句:“你放心好了,我到哪儿都会带上你的,绝不会让你迷路找不到家。”
看着父母,我忽然想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话,这就是父母的爱情,虽然平实,却可以携手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