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年过去了,他才读懂自己心中惟一的真爱。
如果不是她,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叫做苍耳心的植物。
那年他上大一,是班长,第一次开班会,主题是“校史校况知多少”。场上气氛活跃,大家争先抢答,一切都尽善尽美——如果不是她站起来。
她问:“班长,你知道我们学校惟一的一丛苍耳在哪里吗?”
他一呆。他本以为她会问图书馆的藏书数或者历任校长的名字。
“苍耳是什么?”他脱口而出。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她。她是个小个子,穿一件宽松的夹克衫,小小的一张脸,几乎淹没在黑发和灰衣之间。
她认认真真地说:“是一种草本植物,它的果实也叫苍耳,是一颗多刺的球。”
“刺?”他糊涂了,“有毒?”
她猛摇头:“它有刺,只是为了让人家带走,好在别的地方生根。”
教室里有了嗤嗤的窃笑声,他不由得恼火起来,但是她的表情那样严肃,又不像恶作剧。班会草草收场了。
后来,他们慢慢熟悉了。
他是系里成绩最棒,人缘最好,工作最努力,也是最英俊的男生。一开始就是学生干部,一直做到学生会主席,后来又保送上了研究生,总之,就是一帆风顺。
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生,考试多半是擦线而过,她爱说自己是一只掠过水面的海鸥。有几次差点落水,总是他去跟老师讲情,又拉上来了。他常帮同学做这些事,大家都知道。
她极善于说笑话,每次,大家哄堂一笑,他当然也笑。可是后来,他在校报上看到她的文章,笔锋沉着冷静,微有几分苦涩,这是她的内心吗?再后来,她再说笑话,只有他会暗暗一震,感到她话外的深意。
他觉得她是一个充满智慧光芒的人。
他越来越喜欢和她在一起,也只是喜欢而已。
他为人一贯光明磊落,何况又是她,这样一个平凡的女生,所以也没人多心。
他们无所不谈。偶尔,他会跟她讲讲自己中学时代短暂的钟情,她只是沉默。在夜色中,他也看得见她漆黑的发,那是她最美丽的部分。他问她的感想,她一笑:“爱情是一件九死一生的事,”又一笑,“最可怕的是,你在爱河里要淹死了,岸上的人还以为你在游泳,为你优美的姿态鼓掌。”
关于爱情,他没有经验,可是难道她有?至少他不知道。
他不信服她的话,但是也不反驳。他把她当兄弟,兄弟之间何必争这些。
偶尔记起前仇,问她:“那一次班会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横他一眼:“看不得你那么嚣张,糗你一下,另外……”她顿一顿,“也是无聊。你们一砖一瓦都如数家珍,枫树、梅树、月季、玉兰、冬青都说到了,替苍耳不平。”
“不平?为什么?”他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懂。”
他一直以为女孩都喜欢花,美丽的、芳香的、有如女孩自身的花。
也许是因为,她自己就像一颗苍耳。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学时代最后一个春天,他认识了邻系的一个女孩,多才多艺,温柔体贴,而且美丽。他一向喜欢那些美丽的、芳香的、有如花朵的女孩。
当然,她是另外一回事。
已经是设计期间了,除了少许无关大局的课目,只要你愿意,几天不来都可以。恋爱中的人是容易忽略朋友的,而且她也忙着找工作,两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有一天,她忽然对他说:“苍耳结子了,跟我去看看好吗?”
他答应了,可是总是百事缠身,忙一忙就忘了。
她提了几次,也就不再说了。
一个中午,他趴在桌上午睡,矇眬之中,觉得她在身后,不知在干什么。教室里人声嘈杂,他睡意正
浓,也不理会。
上课前五分钟,他起身准备到另一间教室上“就业指导”,走廊上,有女生从背后赶上来,回头看他,抿嘴一笑。
一而再,再而三,他再笨也知道,必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反手一摸,一手的刺。
他躲到厕所里脱了毛衣,细看,吃了一惊:那竟是一颗心,一颗用苍耳钩成的、绿色的、多刺的心。
他想,她又糗他了。
苍耳和毛衣绒粘成一体,他连撕带拉,急出一头汗,还是迟了十分钟。
那是他大学四年,惟一的一次迟到。
下课后,他问她——其实也没生气:“怎么,整我上瘾?”
她却无端地生了气,转身就走。风把她的夹克鼓荡起来,她小小的、灰色的背影,竟像极了一颗枯萎的苍耳。
等他发现很久没见过她的时候,都已经快毕业了。
他留在学校读研究生,她分到一家机关,分得不错,他替她高兴。毕业典礼上他对她说:“以后,常给我写信。”
她说:“我不会给你写信的。”
他以为她还在跟他怄气,而且舞会开始了,他要陪女友跳第一曲,根本没在意。
没想到她是真的。
他一封一封地给她写信,每一封都石沉大海,他恐慌起来,她死了,去南方了,或是……嫁人了?
他到她所在的机关去找她。门口有武警站岗,打了电话进去叫人,他就在门外等。天上下着细雨,他等了很久,全身都湿透了,看见她出来,他松了口气。
她瘦了,而且脸色苍白。
他心疼地问:“你怎么了?你病了?”
她只问:“你来干什么?”
看着她,他心里踏实,老老实实地说:“你不给我写信,又不回信,我怕你出事。”自己也觉得好笑,同一个城市,如果真有变故,他岂有不知之理。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急成这样。
久久,她不说话,眼中渐渐漫出泪水。
他从来没见过她流泪,一下子手足无措。
她低下了头,声音哽咽:“没有用的……”
他急切地说:“我们是老同学,好朋友,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呀,怎么会没有用?”
她抬头看他一眼,她的眼光如此哀伤,像暗夜里独自闪烁的星星。她说:“雨下大了,你先走吧,我进去了。”说完,径自进去了。
他想叫住她,可是不知怎的,他只是看着她远去,消失在拐角处,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雨,是真的下大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念完了研究生,又留校作了助教,女友来来去去,却都是过眼云烟。这几年,学校大兴土木,一次他看见图书馆后的空地被绳子围起,准备修建新教学楼。他想这不就是她告诉过他的,学校里惟一的一丛苍耳的位置吗?那么,以后,学校就再也没有苍耳了。他想拿照相机去照下来,可是照下来,又怎么样呢?
慢慢地,他不大能记忆大学时代校园的同学,他也很少想起她了。
又是春天,他照例找出毛衣来穿,无意中发现了一颗苍耳。钩在毛衣上,黄了,萎了,刺也软了,一碰就掉下来。他捏在手里把玩,想:咦,我的毛衣上怎么会有这个?
他忽然,想起了她,想起了那一颗绿色的、多刺的心。
一刹那,他心中一片空白,往事一幕幕走近他,又离开他。
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一颗心只剩下这颗萎黄的苍耳。那么多年过去了,他才读懂自己心中惟一的真爱。
还来得及吗?
他用力握拳,渴望尖锐的痛楚锥心而来,但是,他只隐隐能感到它的存在。
那毕竟只是一颗多年以后的,萎黄的苍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