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山高林密的村庄,翻过山就到了邻县,在过去那交通只靠一双脚的时代,或许也算交通要道。
那一年,我才七八岁。这一年的除夕,还没有响起鞭炮,山村的寂静却被枪声给打破了。
混乱匆忙的脚步,劈劈啪啪地踏在鹅卵石上,有的倏然而止,有的越来越远。抓住了!抓住了!你跑什么?看你往哪跑?嘈杂的声音,起起落落。
我正在房里烧着灶里的火,一条影子轻轻地翻过墙来,父亲急匆匆地说:国民党抓丁了!他从灶间往里间跑去。一会儿门被踢开了,冲进来几个人,我惊慌得缩成一团,爸爸,爸爸还在屋里,会被抓走吗?
他们冲进里间,又走出来,家里的年夜饭还没煮好。这几个穷凶极恶的兵,到处乱翻,把家里准备过年的一点猪肉,一只鸡给抢走了。等他们离开,我跑进屋里去,窗子大开着,大约父亲知道,从门口走不了,翻窗又躲到邻居家去了。
我在家里坐立不安。到处是国民党的差狗,父亲会安全吗?母亲又去哪了?刚刚母亲被保长的老婆叫走,弟弟也被她带去。她们会不会有危险?
一个时辰左右,母亲让弟弟来叫我去保长家。漆黑的村里,虽然是熟悉的道路,但因为惊慌,加上又冷又饿,我和弟弟手牵着手,三步一绊,五步一摔,磕磕绊绊,连滚带爬。但我俩手牵着手,一直没松开。到了保长家,一大群人,正在吃喝。母亲赶紧把瑟瑟发抖的我们,领到灶间的火塘旁去暖着。原来,母亲被叫来在这里给差狗们煮饭。你爸呢?没事吧?爸跑了。母亲点点头。
他们在旁边狼吞虎咽,母亲被他们使唤着做这做那,我和弟弟缩在炉火旁。他们终于吃饱了,母亲胡乱地拿了他们剩的一点米饭给我们吃了。然后叫我们到保长家的一个房间里去睡。
正睡着,忽然有人在拉我们的被子,原来一个差狗一手拎着煤油灯,一手正抢我们的被子。我和弟弟死命拉着被子,不让他抢走,不然我们一晚上会被冻死的。那个凶狠的影子正要扑上来,外面进来一个老兵。劈头盖脸地骂起来:你不要命了,这是保长家的被子,你也敢要?
先来的那个,大约喝醉了,稀里糊涂地就走出去了。黑暗重新降临整个屋子,我和弟弟再也不敢睡着了。
第二天,这支国民党的兵带着抓来的壮丁出村。许多妇女跟在后面哀哀地哭。有的冲上去拉住自己丈夫的腿,被枪托狠狠地砸在身上,躺倒在地上。
兵走了,父亲回来了。他冷得发抖,一夜躲在山上,又不敢升火。一进门,母亲的眼泪流下来,赶紧为他做了一点吃的。
被抓去的那些兵,有的被带去了台湾,有的死了,去台湾的很多年后回来了,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真是十五从军行, 八十始得归。 家里早就人去楼空。剩下的有的沾亲带故,但如何会认识这漂泊大半生的老人?
那一场抓丁的灾难,被深深印在我的童年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