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不明白当木匠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那一天午后,我在街上看见于爹一摇一摇,像只公鸭子往前猛赶,旁边打铁的卖药的卖茶的都在和他打招呼,他谁都不理。于爹这么自在,我来了兴致,说:于爹,等下,我要和你去做木盆。于爹半眯着眼睛,速度一点没减,说:莫来,莫来,我要困觉。
我偷偷靠近他的铺子,看来他真的困了,靠在竹躺椅上,把扇子扔在一边,木器店的门半掩着,午后的阳光晒进铺子里,都堆在刨花上,还有小虫子在里面飞舞,他就在阳光边睡得很舒服。那些工具随手散落着,他可以随手拾起来。
我挤不进于爹的世界,他的世界只属于他自己。我必须耐心点。
等阳光漏进窗子只有三寸的时候,他终于醒了,对我说:崽伢子,你进来咯。我们终于要开始干活了,这时候天气还燥热得很,于爹的头顶上有一个铁吊扇,连漆都没有,一直转了二十年,是作坊里唯一的电器了。于爹说这是飞行牌的,广州生产的,非常好,让人凉快,刨花也吹不起,所以就一直没有舍得换。于是,我和他一起劈木头,刨板子,弄出一大堆板子。第二天,我们要把它箍成木盆。
有人打电话要来找我,我说:莫来,我要做木匠。做主持啦,接受访问啦,这些我统统都不记得了,现在的我就是个木匠,别的我都不愿意记得,谁也打搅不了一个木匠的幸福。
小时候,我曾经在山坡上嚼着甘草根,看着满山青草的起伏,它们是我幻想的海浪,风中摇摆起伏的青草可以带来很丰富的联想,像钢琴在被无形的手弹奏着,像无数大军正在发起浩大的进攻,也像某个人悄悄躲在里面,也许里面真的藏了一大群人呢。我眯着眼睛望着太阳,一发呆就是好几个小时,我的幻想像银币一样闪光,那里面什么内容都有,宝藏啊,旅行啊,飞翔的帽子啊,女孩啊,坦克啊,假如是在课堂,我就会随手画下这些家伙,很有可能被老师收缴,然后是毫不留情的驱逐。当然还有木盆,我希望家里的木盆可以载着我漂流,一直到很远的地方,那有溪谷有鲜花的地方。
木盆,就是漂流的使者,好像只有坐着它,才能顺流而下,抵达开满鲜花的溪谷。假如你真的想流浪,不必选择什么飞机和自驾车,木盆就是个最好的东西,里面有很深的禅意。唐僧不就是躺在一只木盆里漂流到庙里面,而后成了和尚的吗?木盆,其实是很多人的宿命,他们在木盆里洗了人生的第一个澡,木盆让人生的最初啼哭变得安静,诺亚方舟也无非是一只大木盆。
很多年以后,我明白木盆就是我童年的奥德赛,因为木盆,我的漫游没有任何界限。我经常忘掉时间,在太阳烧到山坡的那一头之后,空气开始潮湿起来时,我吐掉甘草根,从山坡上跑下来,浑身脏兮兮,穿过窄巷回到家里,等待我的是母亲温柔的呵斥,然后她把我装进一只大木盆中,给我洗掉山上的污泥。那只木盆在我家的堂屋中,像一朵盛开的巨大睡莲,在氤氲的蒸气中,我真的感觉我漂流到了仙境。
我想,假如我有一只更大的木盆,我该坐着它漂向哪里?
后来我读到这样的诗:刨花像浪头散开,消失在海天尽头,木纹像波动的诗行,带来岁月的问候。
我明白了,原来所有人的童年就是这样沿着木纹展开的,但只有少数人长大后还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