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浮夸的末世荒城里,我像一只伤感的鹰,停栖在暗夜的一棵枯木上,眺望远处、梳理记忆,搜寻那些在航飞过程中令我眼角微湿的故事。总要找出一两件事、一两个人,带着它们跨过世纪门槛,提灯一样,才能在新世纪里安顿。
他是社区警卫,五年前就已瘦得像一截沾雪老树干。他惯常沉默,不是因为上了年纪或脾气古怪,而是一种自在清明的沉默;仿佛看多了人、尝遍了事,知道人间是怎么回事,也就不需多言。
看到没?以后要用功读书,才不会像他一样当工友,知不知道?知道。小公园里,一个妈妈看他推着单轮推车到处整理废园,趁机对小孩进行机会教育。
他没听到,但我想他知道。尘风不能蒙蔽玫瑰花园的丰采,乌云倒影也不会改变河流的清澈吧!他不分彼此地义务帮社区人家整理园子,尤其是那些未住人的荒院,他救活花木,默默布置社区入口的花圃,多余的盆景就运到喜欢园艺的住户门口,也不留话,他想有心人会懂得另一个有心人留在空中的气息吧!
你无法报答他,当你发现门口的信箱太小老是塞不进杂志,忽然被他的巧手改装成大信箱时;当你发现摇摇晃晃的院灯也被旋紧时;当你又发现不知哪来的花木装扮着你的花台时;你才知道你这么个每天出门去斤斤计算的一坯土是无法报答巨岩的关怀的。
可是,不利于他的言语开始溢散。有人指责他只帮某几户理院子,不帮他打扫门口;有人说他年纪大了,社区需要孔武有力的人以维护安全真正原因是,他知道太多事情了,包括角逐管委会总干事的两组人马如何明争暗斗,包括选举时原本要用来贿选的金钱如何落入某人口袋,以及每个月有点奇怪的小工程账目。所以,牺牲一个老警卫,是那撮人仅有的共识。反正,他只是个警卫。
他就这样走了,不知去处。直到有一天,公司楼下的警卫伯伯说有人找我,就在警卫室昏暗的角落,我再次看到他。他说:从报上知道你在这儿上班,今天有事得办,从桃园上台北来,顺道把东西带来。年前回大陆探亲,经过香港买了两条毛毯,用不上,送你们姐妹,冬天保暖。
你们姐妹,都是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他诚恳地说。
我欣然接受。不只是收毛毯,是收一个长辈对小辈的祝福与期许。藉着这份期许,我知道不管在末世荒城也好,险恶行旅也罢,我这一生要找的珍贵之宝,其中一项叫做人的尊贵与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