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女友看望她的姨妈。五十岁许的妇人,肝癌晚期,被病痛折磨许久,来日已不多。
一路上心都提着,不知到了这样情形,她该是怎样的消瘦憔悴、哀怨消沉。
却全然不是,除了消瘦。
姨妈已经非常瘦弱,面色也略显苍白,但显然精心打扮过。因为治疗头发已经脱落,于是戴了顶朱红色的帽子,有小小边沿的那种,很配她的脸形。打了浅浅的腮红和口红,苍白中显出几分女人艳丽的生动。衣服也是红色的,那种大红的羊毛开衫,配了黑色长裙。裙裾上有手绣的小朵的牡丹,神情也是平静的丝毫不像病人,那份精致和精气神,倒像要上舞台的演员,似有一出《贵妃醉酒》或《牡丹亭》已在锣鼓声里拉开帷幕。她起来迎接我们,打招呼,举手投足不急不缓,有几分从容优雅,又带出几分脱俗高贵。
离开女友姨妈家,路上,我想起去世多年的太奶奶。
从我有清晰记忆起,太奶奶已经很老了。是旧年代的那种老妇人,小脚,绾发,发上插做工精巧的银簪子,冬天穿黑色或藏蓝色斜襟衫子,夏季,便是月白色的薄衫。黑色布鞋,纯白棉布的袜子,衣襟上,挂一枚白色手帕所有衣饰,都是太奶奶自己制作的。直到后来很老很老了,她也只穿自己缝的衫、自己做的鞋,别人或者机器的做工,她是不入眼的。包括梳头,也一直依靠自己。一头茂密银发干净整齐,纹丝不乱。
但这样讲究的太奶奶,当年却并非大户人家的女子,出身自平常小镇人家,家境平平。后来嫁给太爷爷,过得越发拮据,除了那只陪嫁的银簪子,此后的许多年,衣服上,也都是带着补丁的。但据说太奶奶衣上的补丁都是非同寻常的,她会将那同色的布剪成花的模样贴在破碎处,细密的针脚,倒像刻意绣制,很是讲究。
太奶奶后半生,一直住在旧瓦房里,房子低矮阴暗,却干净整洁。几件褪去原色的旧家具上,永远是纤尘不染。连那小小的厨房里,用来烧火的树枝杂草,都归拢得整整齐齐。生活俭朴到近乎拮据,但永远保持着一种干净气息,即使一碗简单的手工面,太奶奶也会做得均匀有致。厨房里只有一个手砌的简陋灶台,我记得太奶奶每次做饭时,会在鞋尖上蒙两块小手帕,以免烟灰落到鞋子上。
直到去世,太奶奶的屋里始终散发着淡淡的清雅香气。
长大后,我觉得那实在是个高贵的老人。她留给我的最后的记忆,便是高贵。
由此想起刘若英描述自己有着高贵出身的奶奶,说那老妇人,直到老去也是坐有坐姿站有站样,从不慵懒懈怠。一辈子,都要穿旗袍和丝袜。出门前都要化妆。即使不在人前,也要保持着与生俱来的优雅和高贵。
是了,就是这几个字与生俱来。并不是刘若英那个名门出身的奶奶,而是我贫穷一生却精致一生的太奶奶,让我知道了,女子的高贵其实是与生俱来的。它是一个女人骨子里的气质。又在后天时时保持和修炼,无论在任何处境下,高贵都如影随形。
女友的姨妈也是。还有那些无论在任何处境下、无论年轻苍老、无论贫穷富贵,都保持着从容淡定、一丝不苟的女子,她们都是高贵的。
或者,每一个女人天生都是高贵的,只是大多女人忽视了这一点,或在后天庸碌的生活里自动放弃了。我自己亦是如此,自知是个凡俗慵懒的女子,常常不洗脸就出门、穿着球鞋却不穿袜子;常常遇小恙便悲、遇小坎便怒;贪小财、偷小懒、喜怒不自律我知道我做不成她们,我没有那份大气的定力。可是我真的喜欢她们,常常躲在一个角落,看她们高贵的风姿,看她们成为世代女子的榜样。
愿高贵的女子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