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脐正在为自己造一座碉堡。
肚脐为自己造一座碉堡的理由很扎实。
第一个扎实的理由是,肚脐确实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肚脐。
肚脐那与众不同的肚脐令任何一个初次看见的人,都会莫名惊诧:
天底下居然还有如此完美的肚脐!
肚脐的肚脐是真正的肚脐:硕大、圆润、深遂,无与伦比。
那样的肚脐镶嵌在一个大肚能容的弥勒佛式的肚皮上,愈发光彩夺目。
我第一次看见肚脐的肚脐,是在一个深秋的正午。我回家探亲时,他请我喝酒。肚脐赤光着身子,向我展示自己的肚脐。
我情不自禁地注视着他的肚脐。
“怎么样?”肚脐问。
“什么怎么样?”
我觉得自己如此肆无忌惮地盯视他的肚脐,终归有点暧昧的感觉。
“俺的肚脐。”
“挺漂亮。也很有气势。”
是的,确实气度非凡。深秋的阳光有点懒散,给他的肚腹涂抹上了一层釉彩,那个深深的洞穴则显得愈发幽深了。给我的感觉是,随时都会有一只眼睛从那个洞穴里探出来,以独特的锐利穿透这个世界。
“你想到了吗?当年……俺没有肚脐。”
当然,很难想到。
在我的记忆里,少年时代的肚脐没有肚脐。尽管他也挺着一个光滑的大肚子,肚脐却只是一个平展展的疤痕。我仍然记得的,12岁的他顶着一个游街的纸帽子,在一串沉闷的铜锣声里,从土地庙走到关帝庙;再从关帝庙走回土地庙。理由是,他偷了两块地瓜。尽管他的肚子窿起着饥饿。游街结束后,他曾经悄悄告诉:我有一天会杀了她!我知道,他想杀的是大漂儿。大漂儿是金鸡寨的副支书。是她让他游的街。不过,他没有杀她。大漂儿寿终正寝的时候,肚脐已经是山寨的村委会主任了。他穿着很庄重的衣服,很庄重地遮掩了自己的肚脐,为她主持了一个很庄重的追悼会。
肚脐告诉我,他的两个弟弟曾经为自己的肚脐打过赌。四弟说:哥的肚脐可以盛三两“八福盈门”。六弟说:不对。半斤“古郯王”。三两!半斤!两兄弟争得很激烈。最后进行了一次现场测试、验证。
“你猜猜,谁赢了?”
我摇摇头。我觉得,无论谁赢,都改变不了肚脐自身的独特。
六弟赢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湿润了。
我知道,他的六弟在血色果园的纠纷中倒在血泊里了。
“喝酒!干一杯!”
酒是“八福盈门”,很辣。
这时,他的四弟扛着一箱鞭炮进来了。
“一共买了几箱?”肚脐问。
“八箱。”
我纳闷。
他的新居就要落成了。下午要举行一个庆典。他告诉我。他要为自己造一个碉堡。一号钢筋、海螺水泥、一色的花岗岩,所有的建筑材料都是最好的。
“就是董存瑞来了,也不怕。”肚脐说。
我知道,我现在坐着的这个炕头,这所房子,曾经遭受过炸弹的袭击。
那是一个黝黑的深夜,一声巨响让整个山寨都跟着跟着抖动了一下。他家的门垛被炸塌了,窗玻璃全部粉碎性骨折。
“没有一座碉堡,还真的没法睡觉了。”肚脐说。
这是造碉堡最扎实的理由。
肚脐说,当着一个小山寨的头头,难免得罪人。干的时间愈长,得罪的人愈多。他想一直当下去。他请老九灵算过一卦,说,他至少还要干上三十一年。想想看,没有碉堡怎么行?
我说,是呀是呀,长治久安。
如果老九灵算得应验的话,他应该是八十大几了。这时,我觉得肚脐的肚脐更加深遂了。
酒罢。少顷。
鞭炮声大作。
纷纷扬扬的纸屑蝴蝶般漫天飞舞。
肚脐的四弟站在新落成的碉堡上肆无忌惮地撒糖:大白兔奶糖——
此刻,一辆红色的桑塔纳3000开来了。
从车里下来了一个角色。
肚脐迎了上去:“书记,你不是不来了吗?”
书记递给肚脐一张纸。
肚脐呆了:怎么了?我怎么了!操!走程序了吗?
那是一张免除肚脐村委会主任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