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磕巴,啊开头,啊中间,啊结尾。譬如见面礼,问话;“啊,疙瘩啊爷,吃饭了啊。”句式里的啊,大都应该省略,舌头不由自主屡屡把它突出,几乎成了专利,只要啊一出现,就是他在讲话,一点都不吝啬。原来是粮站副站长,抓住一个偷粮食的小偷,遵照站长口喻,双手反拧用一根粗绳吊在房梁上。脚似挨地不挨地,如果身强力壮,能借一点力量支持,断不会一顿饭的功夫丧了命。正是饥饿年代,风刮都要倒了,那堪刑法折磨?于是呜呼哀哉。责任追究,自己顶了缸,开除公职,留党察看两年以观后效。回到生产队里挣工分。
或许支书也叹“人才难得”,就让他当了民兵连长。履新时并不壮观,没有阅兵式。只让文书一个个点名,也不分班,也不分排,长长的一串。“贾明亮”“到”,“甄世黑”“到”,“游步相”“到”,“闫振贤”“到”。漫长的点名之后,连长讲话,“啊,立,立正。”噼里啪啦,脚步一阵乱动。“啊,向,向右啊看齐。”像一堵墙歪歪扭扭,有人探出脑袋,仄愣着看看,再目视前方,仿佛拿捏不准。“啊,稍,稍啊息。”队伍松松垮垮,龙一样摆动起来,有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啊,啊”也不急,也不慢,接着讲话“这什么兵啊,要是啊打起仗来,啊非尿裤子不可。”做示范,烟荷包裤腰下直晃悠,举一杆木头枪,弓身,跨步“啊,突刺,刺,啊杀。”裤腰带掉了,一群女民兵捂着嘴笑起来。把枪一扔,“啊,啊,甭笑。到时候啊就知道了。”含义莫明奇妙,也不知到时候究竟知道什么,仿佛谶语。
带队去挖海河,啊早晨,啊中午,啊黄昏。钻进窝铺一个个被窝里拽着穿衣裳上工,急的满嘴是疱,啊的声音都变了。一个村一个伙房,十一个小队轮流送面。没有一个队送白面来,棒子面也没有,黑帽白高粱就不错了,多是杂交高粱,鸡吃了也不下蛋。“啊,啊,我们不是人啊,屁股眼子啊都拉肿了。拉回去,换白面去。”声音一铿锵,啊也省略了。水面结了冰,北风嗖嗖的刮着。测量队扛着一抽几节的标尺,三脚架支着反光镜验收。河底露着两个村的界墙,还有一个一个孤立的小岛,验收不合格,需返工。人们已打好被窝盼回家了,性急的就要拆窝铺,号令不动了,啊啊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出来。谁肯敲碎了冰去清除那些孤岛呢?又不是前线,除非有有枪逼着!啊出来短板,骂娘!“啊都藏起来了。不出来,啊窝铺里啊有你娘的逼啊!”像捅了马蜂窝,呼啦跑出一群人把他围在中间。大个子雨哥揪住他的脖领子,厉声地问:“骂谁呢?我用鞋底子,搧你的嘴!”
如同阿Q被揪住了小辫子,毫无底气:“我骂你么?”
“你骂谁?
不磕巴了,“我骂阶级敌人。”
“这一群人里头,谁是阶级敌人,你指出来!”
舌头又开始网花;“啊,啊。我骂,外村的,外国的,啊不行吗?”一群人哈哈大笑,从来没有的快乐过。
文化大革命中间,别的地方不知道,我们村也搞过海选。两派名义上联合,暗中却有串联,阳谋阴谋都有。自然也有不共鸣的,恶作剧的,不是选驴,就是选狗。一个个名字写在墙壁上,一流竖排,“正正正正正正正正”蒜辫子一样垂下来。统计结果,竟然“啊,啊”得票最多。有人说,有后台老板,他是傀儡,但革委会委主任的头衔却顶了七八年。
已是责任制之后,换了汤没有换药,还是“啊,啊”掌权。计划生育让儿媳妇带头结扎,却没有人跟上来。妇联主任都跑得没了影儿,那些没儿子的,仨闺女俩闺女有的四个闺女,都跟着黄宏宋丹丹超生游击队去了。窗户门都用砖头堵上了,如同地道战中的街垒。乡长指着鼻子训:“干不了,马上写辞职报告,我批。”儿媳妇数着头发骂;“你个官迷,孙子都不要了,让我当绝户!”身心俱疲,羞愤交加,一根绳拴在房梁上要上吊,儿子哭着把他抱下来。
痛定之后,真的不干了。临街开了一个小铺,买了内胎外胎滚珠轴承专修自行车。一辆辆自行车摆得满满,扭把的,紧档的,车轴不转拧了麻花的,都来修理。不讲价,有钱就给,没钱拉到。修得又快又好,瓦圈都磨得铮铮亮亮。形态变了,啊春风,啊秋雨,啊雪花。这个叫爷爷,那个叫伯伯,大个子雨哥还让他教给编辐条呢?没有了乌纱帽,反而赢得了更多的尊敬。
人生白驹过隙,一晃就是风烛残年,70岁上,儿子车祸死亡,肇事者逃逸。孙女剪头发回来,半路上丢下拖鞋化妆品包突然失踪。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一病不起,瘦的柴禾棒一般,再也“啊”不出声音来了。下葬的那一天,有雨。一个村的人都来送行。人们的脸上睫毛上都是水珠子,没有人分得清是雨水还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