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了片子跑到呼吸内科,顾不得医生正在给病人看病,我推开门,急得几乎把胶片戳到了医生的眼皮上,说:“我是检验科的刘樱,麻烦您快帮我看看!”
不过十来分钟,天翻地覆。我一口气冲下楼,在医院的一棵槐树下站了很久很久。然后我拿出手机,拨了他的号码。他说:“我给你把笔记本电脑买啦,正在回家的路上。超薄的,保准你喜欢。下班早点儿回家,今天是你生日,咱们要开开心心地过埃”
我闭上眼睛,靠着树缓缓地滑了下来,泪水慢慢爬了满脸。我没有告诉他,他患上的是肺癌,医生说已经到中晚期了……
1
他不是我的亲哥。他与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妈妈婚后一直不育,是爸爸在一次上街赶集时捡回了尚在襁褓中的他。
尽管有了他,妈妈还是坚持不懈地寻医问诊。他四岁的时候,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从此他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
五岁的他就开始做家务。他那么小,洗碗碰掉瓷,扫地扫不干净,倒尿盆把尿洒在鞋上,每一件事都会让爸爸妈妈大动肝火。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耳朵可以被拉得那么长,像捏橡皮泥一样。天长日久,他的耳垂比常人的大和长,谁见了都说,这孩子生得多福气。
他生病了是从来没有药吃的,发烧几天几夜也得靠自己退下来。割猪草时划破了手,随手抓把干灰往伤口一摁,血就止住了。馊了的饭菜给他吞下,他拉两次肚子就又活蹦乱跳了。有一次他咳嗽很长时间都没好,嗓子疼得实在受不了了,他想起我咳嗽时妈妈喂我喝过一种药,那药装在一个褐色的小瓶子里。趁爸爸妈妈下地干活去了,他到处找啊找,终于找到了那个瓶子。只喝了两口他就倒在了地上,捂着肚子打滚。因为瓶子差不多,他把打棉花用的农药“助壮素”当止咳糖浆喝了。爸爸妈妈不但没有送他上医院,还将他一顿臭骂,骂他偷东西。还是邻居的奶奶舀了盆肥皂水给他猛灌,他喝了吐,吐了喝,吐得奄奄一息,最后挺过来了。
在爸爸妈妈面前,他是不敢大声说话的,更不敢和我逗闹。但只要爸爸妈妈一不在家,他就很快乐地追着我嚷:“妹,叫我哥,叫我哥。”我说:“去,我才不叫你呢,我妈说你是野孩子,你根本不是我哥。”
2
一直到他九岁,爸爸妈妈才迫于舆论让他和我一起上了学。村里的小学,一年其实根本花不了几个钱。他是班里个子最高的学生,永远坐在最后一排。他很聪明,考试成绩总是在前三名。
我始终没有叫过他哥,总是跟着爸爸妈妈一起直呼他的名字。小学毕业的前一天,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写作业,他突然转过头神秘兮兮地问我:“有个字我不知道怎么念,你能告诉我不?”
他刷刷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歌”字。我嘴一撇,不屑地说:“你真笨,歌呗。”他说:“啥?你再说一遍?”“歌1我又大声重复了一下。他还是问:“啥?念啥?”我恼了,连声大喊:“歌!歌!歌!这下听清楚没有?”他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说:“听清楚啦,嘻嘻,你这不是叫我哥了吗!”我不依了,“你狡猾,此歌非彼哥,一个有欠一个没欠呢1他耍赖,“管他什么欠不欠,欠不欠你不都是叫哥吗?”
他乐得手舞足蹈,胳膊和腿都在空中划摆。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他那么开心。我突然发现,他已经15岁了,手臂和腿怎么还那么细呢?他的手上,怎么有那么多新旧交替的伤痕呢?我年少纯真的心,像被蚂蚁咬了一口,小小地疼痛了一下。
我去镇上住读初中的时候,他辍了学。爸爸妈妈说,他该给咱们家挣钱了。
仗着个子高,他向人谎报18岁,到我学校附近的一个小砖瓦厂上班。砖瓦厂灰尘漫天,呛得鼻子喉咙全是灰,一天活干下来总要先清清嗓子才能发出声音。爸爸妈妈对他说:“我们挣的钱是要给樱樱存着将来上大学的,你挣的钱就负责樱樱的生活费。”他听了,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除掉生活费,他把每月的工资都如数上交,可爸爸妈妈还在挖空心思从他身上抠。他们甚至承认我是他的妹妹了,常常对他说:“你妹妹的鞋又小了呢,你妹妹又要买学习资料了呢。”“你妹妹”这三个字,成了爸爸妈妈找他要钱的杀手锏,屡试不爽。于是他只能从牙缝里一省再省,到最后把早餐都省掉了。
这样的日子,从我初中起,便日复一日流转到我高中毕业。六年的时间,他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只是仍然面黄肌瘦。长年累月的灰尘侵袭,他的支气管越来越不好,经常咳嗽,像个老头。他去学校找我,同学们都开玩笑:“你哥是从饥荒年代穿越时空而来的吧?”他却常说:“妹,你千万别怪爸妈,要不是爸妈捡回我,我这条命早没了,那我哪来的家,又哪来这么好的妹妹呢!”
3
我到外地上大学,他向爸爸妈妈请求随我一起去打工,也好照顾我。大城市里消费水平高,像他这样没有学历又没有一技之长的人,仍然只能做最下层的体力劳动,收入十分微薄,供我读大学,比在小城要吃力得多。
爸爸妈妈却根本不给他留退路。他们说:“我们摸田打土块能填饱自己肚子就不错了,你妹妹开学就花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你要负担不起她,那她只有卷铺盖回家种田。还有,你妹妹一没背景、二没后台,你还得想点儿办法给她存点儿钱,她将来找工作时好打通关系,进好点儿的单位。”
他愁得吃不下饭,每天四处找工作。自身条件那么差还要求工资高,遭了不少的白眼儿甚至辱骂。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他兴冲冲地告诉我,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一份好活儿了。问他什么活,他笑着说:“保密,反正你哥没偷没抢,挣的钱你放心用就是了。”
他每半月都会给我送一次钱,他从来不让我去看他。他说他干活的地方都是些粗鲁爷们儿,会吓到我的。这样一说,我也就不再过问了。他确实挺有本事的,给我的生活费越来越宽裕,我甚至有了余钱买漂亮的衣服和口红。
一晃就到了大三。有一天我的钱被小偷偷了,一时身无分文。回想起他无意中说过他租住的地方,便一路打听着找了过去。他不在,和他同住的工友说,我带你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