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或许也可以在我的故事的第一句里用上这样的一句话:这场大干旱来临的几年以前,他不会想到当他意识到她的存在的时候,她已经悄无声息地溶在了他的生命里,到处都是她的痕迹,却再也抓不住她的踪迹。
是的,这就是池和泉的故事。
“在大干旱来临之前,”池看着天空飘过的白云这样悠悠地说,“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忧愁。”这是他在大干旱之后每年都要重复的一个故事的第一句话。池里的鱼经历了一代又一代,而今已经是孙辈的小鱼们头碰头地围在池边的水草周围听这个故事。祖辈的各色鱼种听这个故事,从新鲜听到烦,再到后来听到心酸。而今的孙辈鱼们依旧像当年的他们那样充满新鲜和好奇感,他们也会经历像祖辈一样的历程吧?老鱼们吐着水泡泡,叹息着游开了——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他还是不能忘却,不能释怀,不能停止讲这一个故事。
那时候的他只能用“年少无知”来形容。他是华北平原上的一个靠近小村落的小池塘。他的旁边是一群槐树,除此之外就是高过人膝的荒草,鲜有人迹。
他以为自己就是这片土地的王者,他有着漫无边际的春花秋月的快乐。尤其是夏天,当雨水充盈的时候,他的触角会随着小水沟蔓延到小村落另一边的小土丘下,听回来的青蛙说,那里已经一片枝繁叶茂的景象了。他很张狂地快乐着。为什么不呢?在这周围,他是最大的一个池。槐花连着清香一起洒落在他的水面上——他一直是那样丰盈地强壮着。连回来的鱼儿都说他的水草是最丰美的。甚至在某些夏季,白天鹅而会在这里驻足休憩,怎能让他不骄傲呢?从来没有让他觉得痛苦的事情,就连清冷的冬天,当他的水都蛰居不动的时候,他还是会有皑皑白雪的安慰。他的水总是满满的就是他丰盈强壮的最大证明。他张狂、他快乐、他目无一切。
所以,在大干旱来临之前,他从来不会知道躲在角落里的她。
她是蜗居在他一角的一眼小泉。一年四季地,她在轻轻地向他吐露着涓涓细流。那么轻盈、那么轻盈,以至于后算是他努力地回想,还是不能记得她当时的痕迹。她知道他的一点一滴。春天他的睡眼惺忪、夏天的他高傲自负、秋天的他沉静而略带忧伤,冬天,他有点耐不住寂寞而百无聊赖,一遍遍地追问躲在水底的鱼儿到底什么时候春风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她微微地笑着、看着、听着——这样就可以了——依旧是轻盈地吐露着细流,每一滴,都是她对他的诉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蕴蓄着多少能量,她只是这样安静地诉说,看着他快乐,她也快乐。也许有一天,他会发现吧?可她并不敢奢望,他的目光会投向天空的云、投向池边的鸟或者池边的荒草,却从来不会投向她偏安的角落。她躲在水草的后面,只有红色的小鲤鱼知道她的心事。小鲤鱼说,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你这样深深爱着他却要躲着他?“嘘····”,她悄声说,“我爱他,所以把我的生命也溶给了他。可是,只有他真正懂我、把目光给我的时候,我才会告诉他。如果我没有力量等到那一天,还要借你的眼泪告诉他呢。可是谁知道呢,这一天应该不会远了。”说这话的时候,泉的眼神里流露着期待和喜悦。
“谁知道她的话真的应验了呢。”躲过大干旱的那条小鲤鱼已经成了老鲤鱼,每当池讲起泉的故事的时候,总会有温润的眼泪从老鲤鱼的眼睛里流出来。“你的伤心只有我知道。”池会在这时对老鲤鱼说。“不,是她的伤心。”老鲤鱼温润的眼泪就像是当年她的吐诉一样涓涓,一点一滴,烫伤在他的心里。
就在泉殷切地盼望着他的目光的这一年,可怕的大干旱开始了。夏天的瓢泼和秋雨的淋漓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旷日持久的艳阳天。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是无忧无虑的,阳光明媚意味着很多远处的朋友们会来这里,他喜欢的是热闹。来喝水的越来越多。然而当远方的来客带来的不再是欢乐而是关于干旱的躁动的消息的时候,他着实有点着急了。听来自小土丘那里的山鸡说,山上已经黄了,叶子几乎到了一点就着的地步。那天晚上,池看到了小村那边映天的红色,山上真的着火了。那天夜里池还听到山上传来的动物们的痛苦的喊叫。黑色的灰烬随风飘来,落在池的水面上,向来爱干净的池也变得像一潭死水了。池的世界里也充满了躁动和不安。池想起白天山鸡说的话:“还是你的力量大啊,附近的沟池都已经干涸了,看你这里的水倒还能维持好长一段时间。”他那不安的心情马上又清明起来,“别担心,我会保护好你们的。”他对水草和鱼们说。他的自负也不允许他说丧气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