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一把糠一把食喂养大的猪要出栏了,出栏的日子是祖父定的。
祖母是个慈心人,她对自己亲手喂养大的家禽家畜,都容易产生感情,每逢年关,家里要宰鸡宰鸭,或者出栏生猪,祖母就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悲戚挂在脸上,弄得一家子都开心不起来。
这次出栏猪,祖母自然又是如此,何况今年养的那头猪,不像往年养的通体是白色,它的脊背上有一块是黑的,很亮眼,像朵花,耐看,小尾巴俏皮地卷着,圆圆的,招人喜欢。从祖父定下日子的那天起,祖母每次给猪上食,都要在它前面默默站一会儿,有时还蹲下来,用手摸摸它的头。每每这时,猪就会停止吃食,用它的头轻轻摩擦着祖母的手,祖母好像受不住这种缠绵,摇摇头,叹口气,站起身往外走。
猪出栏的前一天夜里,鸡还没有打鸣,祖母的房间里就传出说话的声音。
唉……它知道呢!这是祖母说话的声音。
静了一会,才听见祖父没好气地问,知道什么呀?祖父显然是被祖母用脚蹬醒的。
说猪呢,你听,它一点鼾声都没有……
没有就没有,猪知道个什么?祖父肯定没有听,木床吱吱几声响过后,又归于平静,我猜得出祖父侧过身又睡他的觉去了。
我再也睡不着了,用心听,果真没有听见猪像往日那样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鼾声;同时,我也知道祖母一直是醒着的,她不时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像胸口被堵得慌似的。
天刚刚泛亮,祖母就起床了,她要给猪做最后的早餐;跟着祖母一同起床的还有一个我,祖父要我帮他赶猪,并答应卖猪后给我买一个肉包子一盒蜡笔。祖父的许诺是我激动得睡不着觉的主要原因。
祖母很快做好了猪的早餐,满满一盆子,而且里面夹杂着不少的碎米细糠,这是平时很少有的。然而,猪对如此美食却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两口就停下了,它抬起头,望着祖母,祖母立刻蹲下去,摸着它的头,说,畜牲啊,吃吧,七八里路呢,不吃你怎么走得动……猪真的就开始吃了,一边吃,一边轻轻扇动着耳朵,耳朵打在祖母的手上,我看见祖母的手有一些颤抖。猪也许是感觉到了,又停下来,嘴里哼哼唧唧,并用头摩挲着祖母,祖母伸开五指,像梳子一样,从头至尾给猪梳理着鬃毛,几滴眼泪就在这时从她的脸上滑落下来……
你说你,犯得上吗?祖父从房里走出来,看见祖母一副难过的模样,大声数落着,不就是一头猪吗,值得你这样难过?
祖母并没有计较祖父的话,她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又说,快吃吧,吃完这些我们就不怕食品所拔秤(除去猪肚里的食物)了。猪好像真的听懂了祖母的话,一口气把剩下的食物吃完了……这是这头猪最后一次为我家“还账”——这盆食物少说也有二十斤,事实上,那次食品所只拔了八斤秤。
猪被祖父从屋里牵了出来,我握着祖父塞给我的一根竹条紧随其后,进入了赶猪的角色,就在这时,泪眼汪汪的祖母赶了出来,冲着我喊道,云儿,你不可以真打它的……
一路上,我牢记着祖母的话,好几次竹条高高举起,最终却没有落在猪的身上。
第二天,祖母怀揣着卖猪的钱,要去赶集。快过年了,祖母得抓紧操办年货,临出门时,祖母想了想叫上我,说怕东西多了人手不够。
一路紧赶紧来到集上,我才知道祖母带上我的真实原因,原来她是要我带她去食品所看我家的那头猪。
来到食品所,我带着祖母找到关着我家那头猪的猪栏,可是,里面看不见我家的那头猪了,祖母神色紧张,试探着一问,果然,我家的那头猪当天下午就被宰杀了。
回家的路上,祖母低着头走她的路,一句话也没有说。受她的影响,我的心也一阵阵失落,因为那头脊背上开着一朵花的牲畜,永远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