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异标新二月花
——琴人龚一速写
戈 弘
删繁就简三秋树
领异标新二月花
这是清代“扬州八怪”代表人物郑板桥的一副名联，板桥先生不仅是诗书画三绝的杰出诗人、书法家和画家，而且还是一位会弹古琴能唱道情的音乐家，他撰写的《道情十首》（“老渔翁”等）至三百年后的今天，仍在民间传唱。因此，他的这副对联的艺术涵盖不仅限于诗书画，也包括了琴与歌。当然，更是先生艺术价值取向的一种表达。
龚一是一位有着六十多年操缦史的古琴名家，他不仅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由国家培养的首位职业古琴演奏家，而且还是一位出色的古琴教育家和琴学家，他潇洒大度，炉火纯青的演奏，享誉中外；他人数甚众卓有所成的弟子遍布乐坛；他既尊科学又重实践的理论思维，成果斐然。曾经当过上海民族乐团团长和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古琴专业委员会会长的他，是当之无愧的古琴大家。然而，龚一在忌讳人家称之为“大师”的同时，也似乎不喜欢人称他为“大家”，却每每以“琴人”自况。就是这位“琴人”，对板桥先生的这副联句不仅由衷欣赏，而且终身践行。
一、“开疆拓土”，面向大众的演奏家
古琴，历来是王公大臣、文人士大夫的“专利”，中国古代文人涉及音乐的诗篇大多同琴有关。古琴本名“琴”，而称之为“古琴”者，好像自唐代诗人白居易始，所谓“古琴无俗韵”，因为“无俗韵”，故不为多数人喜欢，故而“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了。
所以，自古以来古琴就是文人雅士修身养性、陶冶情操的工具，三五知己，雅集互娱，如此而已。
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古琴先后进入了高等音乐学府和专业民族乐团，逐渐改变着其社会的属性。
如果说张子谦先生是新中国首位职业古琴演奏家，则他的学生龚一便是首位由新中国自己培养的职业古琴演奏家。
龚一，从13岁由张正吟老师启蒙，领上学琴的道路，后考入上海音乐学院由附中至本科九年深造，其中三年多主科老师为广陵琴派艺术大师张子谦先生。毕业后进入上海民族乐团成为一名专业古琴演奏员。
成了专业古琴演奏员以后，弹琴就不是只“弹给自己听”的了，也不仅仅“三五知己，雅集而已”了，而要弹给来听乐团音乐会的上千听众听。上海民族乐团作为国家一流的民族乐团，每个节目都是能赢得听众热烈掌声的，古琴当然不能例外。
为此，龚一要求自己演奏传统琴曲时，必须做到“胸中有古人，眼前有听众”，从而能在古人与今人之间架起一道感情与思想的桥梁。他追求这样一种效果：在保持传统内涵的前提下，既不失古曲的气质神韵，又能适应今人的审美需求。故此，于技法，于表现，于韵律，于风格，均有属于他自己的探求。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凡是听过龚一演奏的人，无论工、农、兵、学、商，也不论干部、知识分子，抑或中国人与外国人，无不为他那精彩的表现和精湛的技艺所倾倒，就连享誉世界的指挥家小泽征尔也为之感动莫名，在一次小型音乐会上，他居然从观众席上躬身走到龚一琴旁席地而坐，靠近聆赏。此后，他还意犹未尽，要求龚一为他在小房间里演奏了一首《潇湘水云》。曲毕，他沉吟良久，最后才吐出一句“夫卡矣”（深啊）！
为了让广大观（听）众接受并喜欢古琴，龚一在艺术处理上下足了功夫，我们不妨看一下他是如何演奏《广陵散》的。
《广陵散》是一首气势磅礴、结构宏大、旋律精彩、风格独特的古琴名曲，备受现当代琴家们的推崇。然而，此曲全长达22分多钟，面对如此之长的独奏曲，现代观众中有多少人能坐得住呢？对此，龚一在查阅唐宋以来的有关文献的基础上，参照曲谱中“冲冠”“长虹”“投剑”“呼幽”等小标题的提示，再根据原曲的结构与章法，大胆地作了删繁就简的“节本”，集全曲精华于七分钟内，突出了深沉悲壮的感慨和压抑、愤懑的情绪，突出了“兵刃殺伐之声”的描绘，惊心动魄，撼人肺腑，使原曲奴隶抗争的主题更为明显，深受广大听众欢迎，以致当年在香港演出时，有人为听此曲通宵排队，有人录下音连听三遍，更有甚者，在酒会上直呼演奏家为“广陵散”了。诚如香港《新晚报》上一位评论家所言，龚一是“最早的古琴‘改良派’，但是，他仍然不失那种古雅意趣。”
为了赢得当代观众，龚一还在古琴与乐队的合作方面作了许多领异标新的探索，大乐队，有他与瞿春泉合作的《潇湘水云》和与徐景新合作的《大江东去》等；小乐队，有与周成龙合作的《神人畅》《古风操》《秋风辞》等，均受到了听众的广泛欢迎，大大拓展了古琴艺术的审美领域。著名作曲家朱践耳的第十交响曲《江雪》特邀龚一加盟，更是开了古琴进入交响音乐的先河。《江雪》作为朱践耳的《第十交响曲》乃是一次全新的音乐之旅。它赋予古琴的旋律与和声，既非传统的五声音阶，亦非现代的七声音阶，而是无调性的十二音体系。面对前所未有的全新挑战，龚一沉稳应对，游刃有余，将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所营造的寥廓空灵，万籁俱寂的氛围和意境，表现得淋漓畅酣，入木三分，令人心弦振颤，思逸神飞……连践耳先生都为之感动不已，大加赞叹。
为了赢得当代观众，龚一还热衷于新琴曲的创作和推广，他自己与许国华合作的《春风》《梅园吟》早已在古琴圈内广泛流传，他特别邀请著名作曲家金湘专门创作了一首思想内涵深刻、技术难度较大的《楼兰散》，在他亲自演奏并竭力推动下而广为流传。对此，有人不解，说，传统琴曲有三千多首，打谱都忙不过来，搞什么新创曲目呢？龚一却认为：三千琴曲，哪一首不是古人彼时彼地的新创曲目，如果郭楚望、毛敏仲们只弹汉唐古曲，我们今天还能听到《潇湘水云》《樵歌》这样精彩的琴曲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三千琴曲是不同时期、不同背景下，古人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它们构成了古琴音乐的长长音河而滔滔不断。今天，当代中国的琴人难道不应给这条长河注入我们这个时代的源头活水吗？所以，为了满足广大琴友和听众对古琴新声的需求，龚一在他的《古琴演奏法》多次再版后，还编写了一本《古琴新谱》，专门介绍新创琴曲和包括移植中、外民（名）歌在内的新编琴曲。《新谱》面世之后即多次再版，广受欢迎。
这就是琴人龚一，一个面向群众的演奏家。
龚一面向广大群众，其视野不仅在国内，同时放眼世界，他曾携琴出访英、德、澳、日、新西兰、新加坡等国，将东方古老的琴乐介绍给欧、亚、澳洲的音乐爱好者，让他们领略华夏古乐的神奇魅力，特别是他曾于1998年和2001年先后两次分别随中央民族乐团和上海民族乐团出访奥地利，第一次在著名的维也纳金色大厅向西方古典音乐观众们，展示了东方琴乐古曲琴箫埙三重奏《大胡笳》，8分钟的琴曲让听众们如痴如醉，演奏完毕掌声雷动，反响强烈。音乐会结束后格拉茨市长对翻译讲：“古琴那档节目最能代表你们中国音乐。”因此《文汇报》发了长篇评介文章《老外听懂了〈神奇秘谱〉》。
为了“古琴王国”审美领域的拓展，龚一不辞艰辛，开疆拓土，立下了汗马功劳。
二、硕果累累，承前启后的教育家
国务院关于“非遗”“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传承发展”的十六字方针，最后落点在“传承发展”，是十分科学的。这传承是在发展中的传承，发展是在传承中的发展。
龚一，作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其实在获得这一称谓之前，早就介入这项工作了。传承一说，首先在于“承”，没有继承，传什么？龚一是曾经向张正吟、夏一峰、刘少椿、张子谦、刘景韶、顾梅羹、郭同甫、徐立孙、沈草农等十二位琴家学过琴的，这些琴家中有广陵派、金陵派、梅庵派、虞山派、蜀派、浙派等，亦即说，龚一曾向多位琴家学习了各派琴艺，加上音乐学院系统的现代音乐教育，让他融会贯通，而成为古琴音乐派。他良好的“承前”之基础，在同辈琴人中，无出其右者，故而他就有了“启后”的足够“资本”。
多年来，龚一在担任上海民族乐团古琴独奏演员的同时，还兼任上海音乐学院的古琴教师以及大量的社会古琴教育工作。
龚一的古琴教学，有一套适合当今音乐事业发展的科学严谨的方法，这些方法在他的《古琴演奏法》和《古琴新谱》中均有表达。从实践中看，他的教学可用“形”“神”“德”三个字来概述。
1. 形
属于技术层面。
即是通过“勾、抹、挑、托”和“吟、猱、绰、注”等左右手指法完成音乐形态的塑造。其中包括了音律、音准、音程和节奏、节拍，乃至和声、复调等音乐基本要素的训练和掌握。对此，他自有一套训练方法，在右手手指入弦的落点、角度、深度、力度等方面，以及左手泛音触弦的点、时和按音吟猱的力度、幅度等，对学生均有严格规范的要求，必须精准而无差池，确保演奏有坚实牢靠的基础。笔者曾问过龚一，你这套教学技法是如何锤炼而成的？他告诉我，他学过钢琴、小提琴、大提琴、大管、二胡、三弦、扬琴、古筝等中西乐器，从这些乐器的练习中，学到了许多演奏技巧及其规律，再结合优秀传统琴技，便逐渐形成了他现在教学生的技法。亦即说，他是承传统之所长，汇众技于琴中。
2. 神
这是艺术层面的描述。
即通过“轻重疾徐、抑扬顿挫”的艺术处理，刻划“心有所指”的音乐形象，完成“喜、怒、哀、乐、忧、恐、惊”的状态呈现，亦即完成艺术思想的传达。这是琴曲表现目的所在，必须认真琢磨。
龚一认为：
古琴曲的演奏必须作正确的演绎，正确的演绎后才能“感天地、泣鬼神”，才能“化人也速”，才能起到教化的作用。
正确的演绎是个高端复杂的程序。演绎者必须有广泛的审美准则，有相应的音乐常识和文化史知识，有对艺术作品结构，从技巧到逻辑性的掌握，对乐曲有深刻的理解和精辟的分析……
——龚一：《琴话琐语》
3.德
是精神层面。
古人曰“琴德幽深”。琴德是什么？简单地说即弹琴人应遵循的道德。
作为导师，龚一不仅要给学生“传道、授业、解惑”，还要为之立德、炼艺、树人。
如果说“传道授业”是在有“形”的“言传”中实现的，那么“立德树人”则是在无声的“身教”中完成的，而“德”和“艺”又常常是在融汇贯通中传承的。龚一从不以名家自居，他对自己的要求就是踏踏实实的当一个名副其实的“古琴音乐人”。
作为导师，龚一对学生的要求是相当严格的。勾剔抹托不容差池，吟猱绰注均须有度，否则，他“训”人。然而，严格并非要学生与老师一模一样，相反，对于学到一定程度的高年级学生，他的要求是“在总体领会相对准确的前提下，可按自己的理解处理乐曲、抒发感情。”他不主张十分具体地诠释乐曲，认为那会束缚学生的想象力。譬如《渔樵问答》，究竟哪一句是问，哪一句是答呢？这是无关紧要也无须划分的，关键在于让学生知道该曲所表现的乃是对悠然自得的渔樵生活的一种赞美，所谓“识山水之趣者，渔樵也”，老师只作启发性的提示，不作具体解释。至于那“林中的鸟”和“水中的鱼”，则留在学生广阔想象的天地中，去自由翱翔了。
正是由于龚一创造性的古琴教学，为中国琴坛贡献了一批杰出人才。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古琴专业委员会会长赵家珍；上海音乐学院教授、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古琴专业委员会副会长戴晓莲；当年在中国音乐学院教授古琴、现在纽约弘扬古琴艺术的刘丽和香港演艺学院教授古琴的王悠荻等六所著名音乐学院的古琴专业导师，都曾经受教于龚一。此外，中央音乐学院音乐研究所博士后章华英；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教研室主任戴微教授；上海教育出版社著名音乐编辑樊愉；以及在2008奥运会开幕式上演奏古琴的陈雷激等琴坛翘楚，也都曾是龚一的门生。此外，当今全国各地很有影响的一些琴家，如：常熟的朱晞、杭州的徐君跃、南京的马杰、深圳的姚亮、扬州的张峰等也都曾受教于龚一。
龚一的《古琴演奏法》和《琴乐探微》六张光碟发表之后，许多“按图索骥”自学古琴，并自命“龚一的学生”的人，已难以数计。对此，龚老师有点啼笑皆非，说他们弹琴“学自龚一”似乎并无不妥，只不过不是“入室弟子”罢了。
因此，龚一自己也说不清有多少学生。其中还有不少英、法、美、德、日、韩等外国弟子。除了众所周知的龚琳娜和他的先生老锣，还有三位国外的学生不能不提，一是现在休斯顿的美籍华人音乐家季家锦；二是新加坡的纪志群；三是马来西亚的黄德欣，他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弘扬中华古老的古琴艺术。
龚一在古琴音乐教育方面硕果累累，同样在同辈琴人中，无出其右者，真可谓功莫大焉！
三、睿智思辨，脚踏实地的琴学家
作为琴学家，龚一既遵循科学，又崇尚实践。他的琴学思想多贯穿其演奏与教学的过程之中，他没有多少长篇大论，但《琴乐散论》《琴话琐语》《琴乐“别”议》等文论，语言平实，话锋犀利，谈古论今，一针见血。观点明确，不强加于人；思辨深刻，却很接地气。都不失为琴学文论之佳作。龚一的琴学思想与实践概括起来也是三个字：疑、思、践。
1.疑
指对古之文论和常行之道敢于见疑。
说龚一敢于见疑还不得不从他的名字说起。早年与他交往的同学都知道，龚一原名龚荣生，上大二时他在《人民音乐》上发表了他音乐文论的处女作，即是一篇见疑文章——《古琴的音量从来就是这么小的吗？》，用了个笔名“龚一”。后来觉得此名甚好，优点有三。一、繁体字时“龔榮生”的笔划实在太多，书写麻烦，而要精简笔划，姓不好动，索性“一”字为名，省去十八划；二、他是家中老大，名“一”乃实至名归；三、一为始初，万物从一开始，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诸事从头起，一字为始初，甚好甚好。从此，龚一之名，渐誉琴坛了。
龚一对某些学者认为“关于减字谱，古人不记出直视的音高和明确的节拍，‘不是不能也，而是不为也’，这是言者疏忽了事物进化的必然过程”。“事物是在有规律即‘道’中不断进化的，记谱法的变革正说明这一点。否则不该出现文字谱，文字谱后也不该出现减字谱，更不该出现后期减字谱的不断简化”，这个对“非不能也，而是不为也”的质疑恰恰道出龚一探求事物发展规律的过程中，敢于见疑的思辨精神。
2.思
即哲学思辨。
譬如关于“技”与“艺”的关系，龚一有既浅显又深刻的论述，他在《琴话琐语》第17条中说：
常听琴友在技艺上有不同看法：“某某是讲技巧的，我们是讲韵味意境的。”甚至有见诸文字的说“外国人是讲技巧的，我们中国人是讲韵味的。”此话实有幼稚之嫌，是对人对自己的不了解。“韵味”是有年代和国界的，十八十九世纪法英宫廷里的蓬裙假发套与清朝宫廷里的龙椅马蹄袖及跪拜是绝然不同的韵味。且“技、艺”是不可分割的两者，“技”在先，“艺”在后。无技不成艺，无艺技无义。快而清晰是“技”，慢而饱满、有力不虚也是“技”。“艺”是最高境界，是至高点。
这段关于技艺的论述，可谓言简意赅，一针见血。
龚一认同刘勰的“思无定契，理有恒存”的论断。对社会上有人认为古琴“不是乐器”，是“道器”“法器”等观点，不予争辩。因为，无论你怎么认为，终究改变不了古琴作为乐器的属性。各有各的看法可谓“思无定契”，但古琴就是一件文化荷载特别丰厚的乐器，便是“理有恒存”。
3.践
行也，实践之践。
龚一的琴学思想一直贯穿在他的琴学实践之中，无论是演奏，还是传承。
中国文人历来重视克己修身，立德立言，龚一从众多前辈琴家的言传身教中，获益良多。弹琴炼艺，操缦寄志，他是这么要求自己的，也是这么要求学生的。所谓“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弹琴，恰似“种树”要“培其根”，要教好技艺；而教做弹琴人，恰似“种德”必须“养其心”，教其成为一个德艺双馨的琴人。当今中国众多龚一的门生傲立琴坛，声名远播，固然是他（她）们自己的努力奋斗使然，而龚老师的言传身教不能说没有影响。
所谓“一语不能践，万卷徒空虚”。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无论是演奏技法的展衍，还是古琴美学的探讨，龚一的琴学思辨从来没有离开过实践，他是一个脚踏实地的琴学家。
喜欢删繁就简，敢于领异标新，六十多年如一日，专心于古琴演奏，悉心于古琴传承，潜心于琴学研究。矢志不渝，痴心不改，终于卓有所成。而今虽年届耄耋，仍孜孜以求，为一生钟爱的古琴事业，老骥伏枥，壮心不已。
这就是
琴人龚一！
（作者为国家一级作曲、音乐评论家、扬州市音协名誉主席）
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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